殘樽零燭，情話昨。石癡既，夢霞益復無聊，雖無戀別情，未免索居感。況飛鴻遇順，人意揚帆；僵燕待蘇，誰念孤身失路。人皆集苑，我獨向隅。十年塌翼，斷虞翻骨相屯；一夕傷，變潘岳鬢華色。知非吾土，安鬱鬱久居；走遍涯，終覺寥寥無偶。石癡行，夢霞送，不與同行為恨，讀其贈別詩，其所傷者深矣。故別時情景，未覺淒涼，後思量，不勝抑鬱。石癡行矣，迢迢千，夢霞，石癡不知，知者惟梨娘耳，知慰者，亦惟梨娘耳。
夢霞與石癡話別，一夜未歸，梨娘不審何，次日，轉詢館僮知其故。梨娘深處閨中，亦素聞石癡名，知其人品學問，與夢霞實堪伯仲，至氣概激昂，情醇厚，夢霞似又過，命豐嗇、境順逆，不同若此。彼則翱翔為鸞鳳侶，此則潦倒猢猻王，相形，不為夢霞叫屈。是夕，梨娘一書致夢霞，書中勸其棄此生涯，力圖進取。君才，長此蹉跎埋沒，殊為惜，何不乘此時機，洋遊歷，費數年功，為將來吐氣揚眉，且有長途資斧，旅居薪水，虞不給，願盡力相助等語。夢霞書，感動，念頻年顛沛，父死兄離，斷無餘資供個人求學費，一片雄，久為逆境消磨淨盡。今送石癡行，空攘臂車，殊有望塵莫及嗟。相知石癡，亦從未一言相慰，閨中一弱女子，乃獨具憐才眼，慕通財義，慧俠骨，感欽。夢霞讀畢梨娘書，不覺感極泣，腸迴轉，刺激萬端。良久忽拍案曰：「乎！薄命夢霞負我梨娘矣，梨娘愛我，書不不答。」迷意亂，不暇擇詞，遂疾書四絕於梨娘牘尾，授鵬郎。
梨娘書，訝其為己原函，驚，不解夢霞何意，默唸書中無有失檢處乎？取閱，至終幅乃見連真帶草，狂書一百十二字曰：
名場失手早沉淪，賣盡癡呆度幾春。
名士過江若鯽，誰憐窮海有枯鱗。
感卿為我惜青春，勸我東行一問津。
我正途窮涕淚，茫茫前路更無人。
此身已似再眠蠶，無補明時合抱慚。
業少年皆不遂，堂堂白日何堪。
世悠悠漸灰，風波險處每驚猜。
斯人不何輕重，有憂時命世才。
蘭釭黯黯，蓮漏遲遲，錦字銷魂，玉容沉黛。梨娘此時讀夢霞詩，不不為夢霞惜矣，不不為夢霞悲矣。為夢霞惜，有不不惜；為夢霞悲，又不不悲。線懸腸，轆轤萬丈；針刺骨，痛苦十分。其命窮耶，其才誤耶，夫是謂同病，夫是謂同，輾轉思量，情難制，梨娘於是乎泣矣。一吟一哭，一字一淚，啼珠連綿，著紙與墨痕混合為一，悲傷至，真有難言喻者。嗚呼，因此一念，兩人情，遂愈覺纏綿固結，不解脫。若有緣，若無緣，顛倒，彼蒼蒼者果何耶，彼兩人者又何苦耶。此書、此詩，為兩人二次通詞。梨娘書，足繫夢霞情，夢霞詩，更足傷梨娘。一聲長歎，無奈何，其感同其癡一。前此偶邂逅，尚在若離若合間；今則漸入沉迷，竟有難解難分象。蓋經石癡東渡波折，遂引兩情動機，有此一番感，乃真為生死知己，是石癡實不啻間接為兩情主動。
草長花飛，日長人倦。殘鶯意盡，新葉陰。此何時耶？非所謂奈何氣耶！極目四野，葚黑麥黃，採桑婦，聯袂於田間，荷蓑人，接踵於岸畔。古人詩云：「鄉村四月閒人少，纔了蠶桑又插田。」非身歷其境者，固不知其景實情真。此時距夢霞離，蓋已四十餘日矣。客裏光陰，疾於飛矢，窮愁萬種，叢集一身。念老母獨居，晨昏寂寂；傷阿兄遠別，涕淚遙遙。盼斷白雲，來鴻絕影，游子涯，蓋有難乎為懷者。況春光易老，恨重逢。三生舊夢，空留零落痕；一卷新詩，更種離奇果。回憶葬花時節，掬土情，原屬羈緒無聊，閒情偶寄，孰知即為相思點，招恨媒介。人世悲歡，亦復何定？斷腸消息，尚問乎？曾幾何時，春衫換，紈扇歸來，日月不居，情惡，我生不辰，傷，長逝者年華，長留者深恨。嗚呼，夢霞夢亂煙，日長歲，將何遣哉。
夢霞答詩次日，適星期休課，平日每遇假期，夢霞輒與石癡攜手門，隨一奚奴，登高舒嘯，臨流賦詩，命春酌，聆時鳥，尋幽探勝，竟日為樂。今則室邇人遙，舊遊難續，獨行無偶，尚不及索居有味。故是日，夢霞既不赴校，遂懶於門，焚香掃，取次回《疑雨集》危坐讀。情詞旖旎，刻露深永，一縷情絲，又為牽動。掩卷長歎，步庭前，則一坏荒土，草色青青，碑石兀，突觸眼際。嗚呼，此斷腸。
夢霞葬花後，風晨月夕，每至其處，輒盡情一哭。新舊淚痕，重重認，花魂雖死，夢霞淚，朝夕滋養培溉，已有一絲生意，回視昔時燦爛辛夷，則已紅銷香褪，血盡顏枯，零片無蹤，空枝有影，相逢遲暮，煞甚憐。歎息容華，何久持？春在東風原是夢，生非薄命不為花。既屬萬般紅紫，會當隨例飄零。夢霞情，本無所謂厚薄，特其情不於繁華熱鬧場，於寥寂淒清境。塚中梨花埋夢霞恨，眼前辛夷亦足傷夢霞情，固知前日辛夷，方具意態度，尚未至憐位，故夢霞對漠，不為所動，實非故冷眼相。
空庭無人，淚花不春，一經回首，爭不傷神！夢霞臨風雪涕，徒倚徘徊，歎榮悴不常，感韶華難再，及時行樂，苦何為。砌梨花一堆雪，人生幾清明？今則砌花，變為花，清明時節，變為清時節，芳時長負，豔福未修，無蘇學士曠達襟，有杜司勛惆悵情。罩眼愁雲，焚恨火，尋煩惱，解脫無方，人非金石，奈何久居此愁城中不。幸，有糟邱伯在，為夢霞解厄。時已薄暮，微雨催暝，夢霞返身入室，案有玻璃瓶，取注，猶有餘醇。倚窗坐，盡情傾倒，獨酌無侶，飲興不暢。舉杯邀月，效青蓮故，此時嫦娥，且匿居廣寒宮中，呼不。酒入愁腸，酒未醉愁先醉，不三杯玉山頹矣。既為掃愁帚，且釣詩鈎。醉意方酣，詩情遂動，夢霞乃擊桌歌曰：
夢霞夢霞爾何為，身長七尺男兒。爾處世鈍錘，爾命惡漏卮。待爾名志遂，蒼蒲須有開花期。憶爾幼時舌未穩，凌雲頭角削玉姿。偷筆文學塗抹，聰明刻骨驚父師。觀者謂是丹物，他年定鳳凰池。今此幾遷移，爾何依舊守茅茨。十年蹭蹬霜蹄蹶，人雲路共奔馳。今日人才東渡正紛紛，爾何不隨驥尾甘守雌？鳥雀常苦肥，孤鳳不竹實常饑；鳥雀皆有棲，孤鳳不梧桐傷離。人生及時早行樂，爾何工愁善病朝欷暮唶長噫！饑驅寒逐四方困，日暮途窮倒行逆施。寒餓孤燈一束詩，拋盡力不知疲。爾何不詠清廟明堂什，惟此寫愁鳴恨紙勞墨瘁為此酸聲與苦詞。爾生二十有三載，世間百憂萬憤何一不備罹。少壯情懷已若此，何更待朱顏衰。吁嗟乎爾生兮不死，胡為乎迷不悟恨極更癡？花意馬蹄疾，爾來兮獨遲遲。落紅狼藉難尋覓，空對春風生怨思。閒愁滿眼說不，酒澆愁愁不辭。傾壺盡剩殘瀝，灑遍桃葉與桃枝。一日愁在黃昏後，一年愁在春暮時。兩重愁並一重愁，今夜無人悲更悲。三更隔院聞子規，窗外孤月來相窺。此時苦苦何似，遊魂飄蕩氣絲。淚已盡兮繼血，淚血皆盡兮無情終不知！擲杯四顧憤，一篇寫斷腸詞。是墨是淚還是血，寄與情人細認。
一歌悶懷開，再歌酒情湧，三歌哭聲縱。擱筆，身搖搖若無所主，遂衣倒榻眠。一霎便甜入夢，已是燈時刻矣。館僮夜膳來，室中不見夢霞，遍燭亦無有。正詫異間，忽覺酒氣襲人於帳中。揭帳視，則見夢霞酒紅頰，睡意正濃。館僮知其醉，不復驚，悄。
未幾，秋兒送鵬郎入館，連呼先生不應。鵬郎年幼弄，潛至牀前將夢霞竭力推，秋兒在旁吃吃笑。夢霞睡夢中受搖撼力，若有所覺，醉眼朦朧，睡意惺忪，口中囈語，綿綿不絕。鵬郎推不已，夢霞忽清醒，轉其軀向外，問曰：「汝何人？太不解，擾我清睡。」鵬郎曰：「先生，鵬郎來矣。先生今夜睡何早，其有所苦乎？」夢霞曰：「是汝乎？吾無苦，偶困於酒耳。」夢霞言時，語尚含糊，眉目間有倦態，蓋宿醒猶未盡解。鵬郎復問曰：「先生今夜尚課乎？」』夢霞曰：「夜何矣？」鵬郎回視壁鐘答曰：「九句一刻矣。」夢霞曰：「我憊甚，不。汝溫習舊課，勿溷我。」鵬郎唯唯，為帳，就案頭攤書讀。時秋兒已，室無他人。此冷清清境，靜悄悄時間內，惟有燈書聲、榻鼾聲，與壁鐘聲，高疾徐，相為問答已。
秋兒入告梨娘。梨娘知夢霞醉臥，恐鵬郎擾不安，亟遣秋兒喚鵬郎入。鵬郎聞喚，方收拾書本行。夢霞夢方回，微哼一聲。鵬郎知其已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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