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長歲，人瘦於花。夢霞戰退病魔，脫離鬼趣，僵臥數日，玉骨一矣。病愈後，對鏡照，減盡舊日風神，手腳輕旋，坐立渾難主。蓋病伏，雖為情，身軀實受其影響。此日夢霞已非復昔日腸肥腦滿時夢霞矣。梨娘知其痊後尚需調養，勸其將息數日，暫緩赴校。恐一經勞碌，病或乘復發，且仍為延費醫，服一二滋補劑，消除積疾，彌補本分虧。至於飲食一切，凡關於衛生者，尤非常注意焉。夢霞安，一種感激，真有印腦砭骨，流涕被面，圖報不者。
藥裹層層，爐煙裊裊。病中藥，石投水；病後藥，風掃葉。效力有無，非藥為，乃為。夢霞服藥閒眠，手一卷遣，時或階前試腳，覺筋骨舒暢，步履輕健，已逐漸恢復其常態，惟畏風甚，不敢時室門。空齋無侶，則與管城子相周旋，或吟短句，寄遙情，或揮長幅，傾積慕。鵬郎則為奔走於兩間，倏倏來，梁燕碌碌。是者十餘日，梨娘待夢霞益誠，夢霞感梨娘益切，兩情熱度，至此竟驟增至沸點。
夢霞因病曠職，已週兩旬。屈指石癡行程，計時當已達目的。海縹緲，尚無片羽飛來，慰故鄉舊雨。夢霞病中，石癡父亦曾數遣人慰問。今病已瘳，靜處一室，亦覺異常幽悶。明日決意投校補課，且擬先往石癡見其父，一則謝病中慰問意，一則詢石癡後情。預計已定，是夜就枕亦較早，蓋蓄力養神，備明日早行。
黎明即，盥洗畢，見為時尚早，恐為曉寒所中，不遽行。蹀躞室中，慕念老母，據案書，備述客中近況，獨不及臥病，蓋恐老年人聞，深抱不安。函封既固，呼僮攜投諸郵筒。
亂鵲繞簷，歡騰萬聲，有何喜報告主人？時壁時計，已叮噹十。夢霞正鍵戶行，忽郵使遞兩函至，接視其一，封面有「石癡長崎發」字樣，喜，急拆閱。書中略謂：「弟此次東渡，海波不驚，眠食無恙，堪告慰。惟今晨抵長崎，中途遇雨，行裝盡濕，備受旅行苦。今擬在此盤桓數日，暫息征塵，計抵東期，當在菰葉搏青，蒲芽懸綠時矣。」讀竟暫置一旁，再視其一，則函面字跡有突觸夢霞眼簾，足令其喜生望外者。
蓋書乃閩中來，劍青所發者。劍青於年秋間隻身游閩，迄今已十閱月。夢霞行時，劍青固未知。夢霞來錫後，曾次發兩緘，迄未覆。今忽於意外飛來一紙，喜知已。窺其內容，乃知劍青現於某署司文牘，近況尚佳，且言「定於五月旬束裝歸，屆時正值吾弟暑假期，一月晤對，俟秋涼時再定行止」。夢霞一讀一喜，預計與劍青握手期不遠，久別弟兄，一旦聚首，其愉快為何。欣慰餘，神為往，不啻已與劍青覿面言，共訴別後情。嗚呼，哀樂無常，隨時變，外感來，又往往不單獨，與重疊相遇。夢霞病時，未嘗不思兄憶友，消息沉沉，杳無一字。今病方痊，音雙至，此其中若有人焉為播弄，故使快意，叢集於一時者。送來歡喜十分，卸却離愁一擔。唐貫休有句云：「綿綿遠念近來，喜鵲隨函綠蘿。」夢霞此時情景，其殆似。
朝陽皎皎，含笑門。一路風拂袖，嬌鳥喚晴；兩旁麥浪翻黃，秧針刺綠。曉山迎面，爽氣撲人，遠水連，寒光映樹，曉行風景，別具一種清新致。煙消日不見人，非身處江鄉，亦不領略此佳趣。夢霞半月來，蟄伏斗室中，久不吸野外新鮮空氣，悶苦莫名狀，今日破曉獨行，野情駘蕩，傍堤行，一路鮮明。喜尚在頭，景盡來眼底，殊覺皆爽，耳目一新。同一景，失意時遇，則見其憐；快意時遇，則覺其樂。理因時變易，外物感情，遂因異。夢霞此行，若非適當欣洽餘，則草草勞人，茫茫前路，重衾辜負，行色匆匆，正不知其左徬徨，當何懊喪耳。
既入校，校中人咸來問訊，學生均趨前致敬歡呼，面有喜色，此見與夢霞平日感情厚矣。是校共有教員二人，一即李某。石癡未行時，每日亦授課一、二時，後所遺鐘點均歸夢霞獨認。夢霞病假，全班課程由李一人庖代。李為新學界人物，頗染時習，與夢霞不甚相洽。且喜炫己長，掐人短。夢霞亦不與較，特鄙其人已。李聞夢霞至，欣就見。夢霞謝曰：「病數日，遂致曠職，勞君獨任，我何安？」李謙遜畢，且曰：「幸君病愈，近日氣燠，風日晴朗，旅行時，聞鵝湖各校績甚佳，弟意擬於明日星期，率學生赴該處旅行，調查其績優劣，藉收觀摩效。且時值初夏，萬綠叢生，隨觀察，對景留連，亦增進實物知識。特恐君新病後，不禁跋涉，許同行，實所深願。」夢霞諾，散課後通知學生，約期於明日辰刻齊集。
鵝湖，錫屬一重鎮。其雖一村落，戶居櫛比、商賈輻輳，不啻具一會縮影。土著華姓，族中人才輩，有名於時。蓋所謂山明水秀區，人傑靈域。是鄉風氣開通較早，已辦各校，有果育學校，有鵝湖女學，有塾改良學，蕞爾一鄉，各校林立，學務至為發達。且辦理無不合法，績無不優，求錫金各屬，固不再，即求全國各，亦烏容數覯。其與夢霞所任校，相距約二十餘，舟行半日始達，夢霞來錫後，久一覽鵝湖勝，苦無閒日，鼓遊興，今假旅行便，一償其宿願，故平日與李某意見不甚相合，今日提議旅行，頗贊其說。
次晨，夢霞早校，學生五十餘人已各新其衣冠，麕集待。李某方飭校役，預備旅行所需物。時已八時許，舟子亦來相催。夢霞曰：「往返四十餘需時間甚，後又須延擱，若不及早就，恐誤歸期。」乃與李先率學生至操場，列隊報數，將平日所授旅行種種規則及儀制，重加申述，令各堅憶。訓練畢，即整隊。舟泊半外，計共二艘。既至，兩人各挈學生二十餘人乘其一，旋解纜行。幸風相助，帆飽舟輕，速率驟加，約十一時許，舟已雙泊於鵝湖濱，時岸人正炊煙四。乃各率學生捨舟登岸，擬先赴果育參觀，問往。時正日高風，路不揚塵。履聲橐橐，旗影翩翩，進退有序，步伐有章。旁觀者，咸嘖嘖歎曰：「此蓉湖某校學生，其精神活潑，行列整齊，非受良教師教育，曷克臻此！」
果育為鵝湖最初校，開辦有年，效夙著。其中任者，學界名流、富於學識經驗人。夢霞此行，與彼人士握手，竊為愉快。既至該校，學生整隊迎，行禮畢，一面唱歡迎歌，一面唱參觀歌，表敬愛誠。旋散隊入室參觀。日已亭午，由該校留膳，飲饌甚精，學生群歌醉飽。膳畢略憩片時，即由該校學生列隊前導，赴各校參觀。一路軍樂悠揚，歌聲宛轉，蜿蜒常山蛇，隨路幾折不絕，隨觀者，途為塞，嗚呼，盛矣！參觀既訖，時已薄暮，果育校長請同赴曠野，拋球戲。夢霞辭時宴，遽興辭，學生亦各興盡思返。各校學生復聯隊至江干，歡送儀。落日歸舟，中流容與，一帆風送，雙槳飛，校時，亦已萬燈火鬧黃昏矣。
學生各散歸其，夢霞亦疲甚，乃別李歸寓。方入門，燈光中鵬郎迎面問曰：「今日星期，先生却往何處尋樂，教人盼煞。」夢霞語故，鵬郎不待言畢，即狂奔。夢霞入室亦不遑檢點各物，即向榻衣倒，蓋終日勞頓，亟資休養矣。乃甫就枕，覺衾中有物，突觸際，冷潑水。驚，急手撫，黑暗中不辨為何物。移燭注視，乃鏡架一具，中貯影片。其觸膚生冷者，乃鏡面玻璃。再審視鏡中人，不覺花怒放，肺葉張，蓋鏡中非他人，即梨娘影。夢霞喜生望外，念梨娘今日必獨來館，留影於衾中，慰我相思苦，何其情深寄意遠。繼又念梨娘既來，此相遺，此外必更有遺蹟尋。此時夢霞已盡忘困倦，遽攜燈就案，詳細檢視。啟匣則墨瀋猶存，拈管則毫尖尚濕，遍案窮搜，未遺隻字。乃燭，則見紙灰零亂，遍皆是。撥未燼紙角一，取閱，七字曰：「悠悠人亦潮。」異哉！梨娘既就案書，胡為又焚耶？既焚矣，復於亂灰中留此七字，又何意耶？此悶葫蘆一時殊難打破。
倩影不留，餘蹤玩。夢霞對此一角燼餘紙，摩挲者良久，思索者又良久，終不梨娘命意所在。一歡喜，化一塊疑團，橫梗臆，不放。晚膳雖具，粒食不咽，冥搜力索又久。忽若豁有悟曰：「今日休課，梨娘知我決不赴校，故特有過訪，或別有所商，不虞我有旅行舉。其所留句，殊有人邇人遙感，意若怨我不先告行蹤者，我亦深悔從李生言，隨同人興，臨行又默不一聲，悠逝，致梨娘虛此一行。」思至此，不禁拍案狂呼曰：「誤！誤！不先不後，一一來，良緣，輕輕錯過矣。」
閱者諸君，梨娘係，今為孀婦，非蕩檢逾閒者比。雖與夢霞誼屬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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