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無恙，難拋；一著思量，曷勝惆悵。梨娘詩後，即書覆夢霞，有曰：「我來，君不在，君若在，我亦不來。留詩一句，無，君勿介意。至影相遺，實於情不已，致不避瓜李嫌，亦不望瓊瑤報。蓋梨影君為知己，君亦不棄梨影，引為同病。問此生，恐不再見君子，種玉無緣，還珠有淚，不敢負君，亦不敢誤君。浮萍斷梗，聚散何常，此日重牆間隔，幾同萬迢遙，一面緣，千金難買。異日君歸遠，妾處深閨，更何從再接霞光，重圓詩夢？贈君此物，固寄一時愛戀深情，即留後日訣別紀念。」
夢霞讀此書，受當頭棒，聞警夢鐘。其情正在熱度最高時，不覺漸漸由熱溫、涼、冷、冷且死，黯魂銷，掩面泣，淚簌簌貫珠，良久歎曰：「相見不相親，何不相見。說是無緣，何無端邂逅？說是有緣，何顛倒若斯？情誤耶，命厄耶，孽深耶，造化弄人抑何其虐耶！茫茫人海中，似此知音，何再，亦何惜此淪落餘生，不為瑯琊情死耶！」因立揮二絕答梨娘，詩中有「來生願果堅鐵，我誓孤棲過此生」句。梨娘讀，不安，復答書勸慰，委曲陳詞，情至義盡，字字從肺腑流，一幅書，芳寸斷矣。此數日中密緘往還，倍形忙碌，碧紗窗外，埋香塚前，淚雨淒迷，愁雲籠罩，觸耳皆斷腸聲，舉目盡傷景。此黑暗愁城中，幾不復有一絲日光矣。
凡愛情，其發至迅捷，其中至劇烈，其吸引力至強，其膨脹力至。其發、中、吸引、膨脹，亦必經無數階級，由淺深，由薄厚，非一蹴即至纏綿固結不解脫位。即夢霞與梨娘，其始不過游絲牽惹情，力至為薄弱。其後涉愈，愛戀愈切。至於今，肺腑言，不覺盡情吐露。使梨娘願效文君，夢霞竟為司馬，則玉容無主，金徽有情，前輩風流，不妨繼武，夜館無人，何難了此一重公案。無梨娘固非蕩子婦，夢霞亦非輕薄兒，發乎情，不不止乎禮義，深情醉，夢難圓，遂致雙生紅豆，願託再世春風，十幅烏絲，痛寫一腔憤血，其才雖敬，其遇亦哀矣。夢霞誓，真誠，梨娘一言勸慰，即夢霞增一分痛苦。夢霞梨娘書，更不已於言，乃披肝瀝膽，濡淚血，最後誓書。其辭曰：
頃接手書，諄諄苦勸，益見卿情，益傷僕。卿乎卿乎，何忍此無聊慰藉，使僕孤腸寸寸斷！僕非處鍾情者，亦非輕諾寡信者，卿試思，僕所至今不訂絲蘿者何為乎？僕所愛卿、感卿甘為卿死者何為乎？卿誦僕《紅樓影詩》，知僕平日，卿誦僕連次寄贈稿，知僕今日。卿謂僕在新學界中閱歷，斯言誤矣。僕十年蹋翼，一卷行吟，名久死，迄今時變遷，學界新張旗幟，僕安隨波逐流，與幾輩青年角逐於詞林藝圃哉？今歲來錫，為饑寒所驅，聊託足，熱教育，實病未。卿試視僕，今所謂新學界有僕其人者乎？至女界中人，僕尤不敢企及。僕非登徒子，前書已言矣。狂花俗豔，素不關，一見相傾，豈非宿孽？無奈陰綠葉，徒傷杜牧懷；洞鎖白雲，已絕漁郎路。「還君明珠雙淚垂，何不相逢未嫁時。」卿命薄矣，僕命不更薄乎？無論今日女界中，卿者不再遇，即有，僕亦不肯鍾情於二。既不卿，寧終鰥耳。生既無緣，寧速死耳。與卿造因於今生，當收果於來世，何必於今生一場春夢，於來世更添一重魔障哉。至嗣續計，僕亦未嘗不先為計及。僕雖少伯叔，幸有一兄，歲結褵，行將抱子，但使祖宗祀不至我斬，則不孝罪，應亦略減。僕亦聞，一言既，駟馬難追。若食我言，願與薄倖人一例受罰。卿休矣，無復言矣。我試問卿：卿所愛僕，憐僕才乎？抑感僕情乎？憐才與感情，二者孰重孰輕乎？發乎情，止乎禮義，僕安矣。卿又何必為僕不安乎？或者長生一誓，感雙星；冤死千年，尚留孤塚。情果不移，一世鴛鴦獨宿；緣續，再生鸞鳳雙。此後苟生一日，則月夕風晨，與卿分受淒涼況味，幸公見憐，兩人相見緣，不此絕，則與卿對坐談詩，共訴飄零恨。此願雖深，尚在不知數耳。嗚呼，僕勸不，卿亦勸僕不，至卿勸僕者轉勸卿，僕苦矣，僕恨長矣。悠悠蒼，曷其有極！僕體素怯弱，既為情傷，復為病磨，前日忽患咯紅，當由隱恨所致。凡少情，便非幸福，僕年才弱冠，人世間百憂萬憤，業已備嘗，憔悴餘生，復何足惜！願卿勿復念僕矣。
書後更附四律曰：
杜牧今生尚有緣，撥燈含淚檢詩篇。
聰明誤原非福，遲暮相逢倍憐。
白水從今盟素志，黃金無處買芳年。
回頭少傷，願化閒雲補恨。
顧影應憐太瘦生，十年跡訴卿卿。
佳人日暮臨風淚，游子宵分見月情。
碎剪鄉隨燕影，驚殘春夢減鶯聲。
客中歲月飛星疾，桑剩空條繭盡。
萬滄溟涸片鱗，半生蕭瑟歎吾身。
文章憎命才為累，花鳥留人意獨真。
浮百年底，新歌一曲惜餘春。
金樽檀板銷恨，莫負當前笑語親。
才盡囊餘賣賦金，果巾幗有知音。
寒衾今夜憐同病，滄海他年見此。
靜散茶煙紅燭冷，凍留蕉雨綠窗深。
蕭寥形影空酬酢，夢醒重添苦楚吟。
鏤字，齧血詩，萬千，盡在個中，一字一吟腸一斷。梨娘閱此書，誦此詩，悲傷情，真不言喻矣。淚似珠聯，錐刺，初不料夢霞癡，竟至於此。其言此，其知。脫異日果踐其言，則彼將終身鰥居，無復生人樂趣。雖孽由，情實哀，我雖不殺伯仁，伯仁由我死。緣兩字「憐才」，竟演一場慘劇，我將何對人？且何解耶？乎，乎！沉沉浩劫，已陷我於孤苦淒涼境。冤孽牽連，復有此投情網夢霞，抵死相纏，絲毫不容退讓。迷迷惘惘，終日顛倒於情愛旋渦中不解決。此果從何說？薄命孤花，竟是不祥物，誤不足誤人，一誤不足再誤。苦念及此，轉不若早歸泉，一瞑不視。黃土青山，紅顏白骨，同歸於盡，亦免在人世間怨苦顛連。有情難遂，有恨難平，苦挨此奈何中歲月。時攢眉，時酸眼，時刺，時剜腸，劍樹刀山，生受獄苦，夫又何苦來耶？癡哉夢霞，爾何不愛乃爾，爾何不相諒乃爾！挖嘔血，掬誠相示，惓惓深情，我非不爾感。已無奈何，雖癡何益？不若撒手，各了今生。喃喃設誓，又奚為者？今爾言若此，我豈安？癡哉夢霞，何逼人太甚耶！我不知我前生孽債，究欠幾許，將於何日清償。嗟乎，嗟乎，梨娘固無夢霞何矣。怨、慕，亦感、亦哀，蓋梨娘此時對於夢霞，有勉為勸慰責任，實無代為解決力。夢霞言既，夢霞志已決，必非虛言勸慰所有效者。梨娘明知，無術挽回，感深，怨亦深。梨娘怨夢霞，固不棄夢霞，既不棄矣，則梨娘固終不忍使夢霞竟踐其誓言。
情所鍾，正在吾輩。勞塵滾滾，博青娥一笑恩；長夜迢迢，更白傅千行淚。一言激烈，生死。記者固不敢謂夢霞過，「餅師鏡已荒荒破，霍女釵難兩兩全」。秋娘已老，杜牧休狂，人生不幸遇此，惟有運慧劍斬斷情絲，持毅力抑制癡念。既未亂，何妨棄。兩相棄則兩保全，兩相戀則兩增煩惱，此中失，亦分明。當局者迷，每倒行逆施，強售其情，不知情與情戰，必有一傷，或且兩敗俱傷。吾輩情，於，不於不。於不情必其情，貿貿焉挺身入情關，為背城借一計。其始，則佛經所云：恐怖顛倒，夢究竟。受盡萬種淒涼，嘗遍一切苦惱，終不滿效果，徒剩此離奇惝恍迹，長留缺陷於間，博後人無窮涕淚已，豈不憐？豈不笑？記者泚筆至此，未嘗不感夢霞情，又未嘗不深怪夢霞無情。推其，殆必將憐、愛梨娘，置死後已。此情入於癡，癡流於毒者。
閱者諸君亦知梨娘書後，拋拋不，戀戀無從，血共魂飛，淚熱。恨壓眉峰，不知為夢霞添幾許顰皺；愁擔香肩，不知為夢霞增加幾分重量。蓋彼決不肯使夢霞為我失盡人生幸福，必籌一兩全法，使取消其誓，又不辜負其情。輾轉思量，不一當，魂夢為不安，飲食為漸減。愁病身，怎禁受許折磨。不三日，梨容憔悴，病重三分矣。
注釋：
種玉：指男女婚嫁、兩通婚。傳說楊伯雍遇見仙人，貽贈石子，種於田中獲白璧五雙娶婦。
還珠：寶物失復。三俠五義˙十八回：「若非耿耿包卿一腔忠赤，焉有還珠返璧期。」
瑯琊情：痴情。王廞〔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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