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帆飽雨，雙槳划風。方夢霞登舟時，朝旭初升，照水面樓台，映波五色奇彩。甫港，陽烏漸隱，風雨驟至，一望長，忽慘色，昏黑模糊，渾不辨山光樹影。蓋初秋氣，晴雨不常，江南苦濕，初夏則有梅子雨，初秋則有豆花雨。殘暑未盡，新涼乍生，時有斜風細雨，陣陣送寒，淨炎氛，迎爽氣，謂釀秋。夢霞此行，會逢其適，不情風雨，咄咄逼人。回首山，不知何處。煙波渺渺，雲水茫茫，極目杳冥，墮重霧。嗚呼，旅行遇雨，易斷人魂，矧在舟中，矧舟行於茫無涯涘太湖耶！
此時狂風亂雨，挾舟行，船身搖搖，顛簸萬狀，風勢逆且急，橫拖倒曳行，不知其東西、南北。舟人相顧失色。三尺布帆，舊且破矣，風乘其破處，極力扇打。一片呼呼聲，若龍吟，虎嘯。斯時雨師，且含禰正平怒氣，帆當鼓，亂敲狂擊，《漁陽參撾》。與風聲相，錯雜入耳，恍八音並奏。中流風勢更顛，舟不進，蕩益甚。俄聞砰一聲，即有一舟子呼曰：「桅折矣！」又聞一舟子呼曰：「速帆！速帆！毋緩，緩且覆！」帆既，舟仍不定。雨花與浪花相激戰，撲船首尾幾遍。夢霞危坐舟中，不敢少動。蓋一探首艙外，彼無情雨點，正待人迎面擊。移時，舟子入艙言曰：「風雨甚厲，波浪惡，前無路，後無來舟，行不哥哥。」夢霞不應，但命其鼓勇前進，當倍其酬金。舟子歎曰：「公無渡河，公竟渡河。設前途有變，我等皆葬於江魚腹中矣。」乃復冒險行。風頭漸低，兩腳尚健，欸乃一聲，秋山無色，篷窗聽雨，點點滴滴，不悶殺人。
帶病遄征，中途又為風浪所困，倒臥艙中，旌搖搖，不知身在何處矣。船窗緊閉，雨珠時從窗隙中跳入，行裝微被沾濕。風勢既逆，水流更急。舟子二人，雙櫓齊舉，衝破嗚，聲殊不柔。蓋舟行甚遲，雖力撥動，猶有倒挽九牛勢。夢霞體已不支，益焦急，既臨流惆悵，乃扣舷吟：
藥緣不斷苦愁中，偃蹇居老境同。
為相思幾行字，又拼病骨鬥西風。
翩一棹又秋波，流水浮雲意若何。
兩面船窗開不，亂愁攢似亂山。
煙水蒼茫路無，秋槎獨泛客星孤。
人生離別真無限，風雨飄搖過太湖。
忽雨飛來亂打篷，舵師失色浪山中。
不須更祝江神助，舟載離人倒逆風。
由蘇臺赴錫，不越百，今為風雨所阻，舟行竟日，計程尚未及半。行行重行行，時已薄黃昏矣。長色死，古渡人稀，悵望前途，混茫一片。須臾進一港，斷橋孤倚，老樹橫，岸漁舍櫛比，炊煙四，微聞人聲。漁舟三四，泊於水濱，兩三星火，直水面，磷光點點。舟子曰：「此繫舟處矣。」舟既傍岸歇，舟子爇火炊。時雨歇孤篷，月生遠水，碧波練，夜色絕佳。舟子飽後即眠，不脫蓑衣，酣入夢矣。夢霞不遽睡，推篷，危坐船頭，領略秋江夜景。時則一輪明月，照徹江乾，雨後新霽，色倍澄鮮，隔溪漁笛，參差斷續，其聲幽咽，入耳生愁。流螢幾點，掩映於荇藻旁，若與漁火爭光者。夢霞對此憐夜景，不覺觸動離思，潸淚，有赤壁舟中客所歌「渺渺兮餘懷，望人兮一方」慨。雖鏡不同，寄情各別，所興懷，其致一。俯仰餘，口占一律抒悲感：
日暮扁舟何處依，雲山回首已全非。
流螢黏草秋先，宿鳥驚人夜尚飛。
寒覺露垂篷背重，靜月樹梢微。
茫茫前路真夢，萬滄波願盡違。
月光，冷氣襲人，微風於蘋末，砭膚粟。夜深矣，人靜矣，夢霞病後軀忍寒露坐，至此不復耐，旋入艙睡時，渡頭行柝，正連敲三。就枕後，覺衾寒似鐵，瑟縮不寐，離鄉感，懷舊意，均於此時奔赴腦際。無目不鰥，有身非蝶，所謂求不輾轉反側者，此夜睡況，庶幾近。至村雞亂唱，一線曙光篷隙透入，始覓睡魔，遽化。舟子已於此時，解纜行。時風勢已轉，揚帆，櫓聲咿啞，載夢。舟行良久，夢霞殊未覺，時未及午，已達目的。泊既定，舟子呼夢霞醒，曰：「至矣。」推枕，盥洗畢，攝衣登岸，命舟子荷裝相隨，徑造崔氏廬。嘉賓賢主，相見歡，重啟舊舍，榻其中。舟子金，解維。崔父略詢夢霞別後情狀，有頃，盛肴款客。午餐既竟，夢霞即獨行赴校。
人來前度，秋鬧今宵。夢霞一路行來，舊重經，覺此冷落街市忽十分熱鬧，迥異從前。十彩棚，懸燈錯落，紅男綠女，點綴其間，笙歌隱隱，響遏雲表。咄，此何為者？詢野老。云：「每歲節屆初秋，豐收望，鄉人必聯結秋社，懸燈敬神，幸五穀豐登，竭三日誠敬，春祈秋報，慣例使，今日乃一日。」夢霞聞言，雖笑鄉人迷信，其不忘報本，猶存醇厚風；含哺嬉，見太平象，不先不後，適於我來校初，逢茲佳節，眼福不淺哉。無何，行至校門，則見門首高懸國旗，紅燈三四，蕩漾簷前，鄉人媚神，與學校何與？乃亦從附，不其傎乎？是鄉風氣未開，迷信未破除，教育難於普及，不是不足取信於鄉人，該校前途將受影響。夢霞任職半載，洞悉此種情弊，亦不為怪。既入校，先見李某，繼見秦翁亦在，坐談良久，知已於前日行開校禮，今日放燈節假三日。秦翁邀夢霞至中晚膳，有石癡書相示，李某約夢霞晚膳後同遊燈市，夢霞兩諾。
征塵甫息，樂偶逢。夢霞與李某攜手門，同赴燈市。時則璧月初升，金風不，行人雜沓，雅樂悠揚。頃刻間萬燈齊放，燦若明星，照耀通衢白晝。鄉人雖樸陋，亦知奇鬥勝、競巧爭妍，燈形式種種不同，足炫遊人眼。時非元夜，非錦城，燈火紛繁，人聲騰沸，亦居有萬丈光明，十分喜氣。拋却無數金錢付一炬，鄉人視亦不甚惜，則迷信過。兩人環行一周，全市勝處，探索殆遍。偶至一處，露台，游女雲，鴻影翩翩，鶯聲嚦嚦，意必眷屬。夢霞偶一注目，衣香鬢影間，彷彿有若梨娘者，掩映於燈光。時李某在旁，不便駐足注視，過眼曇花，一現便無蹤影。夢霞固神馳於台人，無徵逐於遊人隊裏賞此秋燈矣。李某興猶未闌，夢霞辭倦，乃分歸。
夢霞台所見者，其果為梨娘乎？曰：是。梨娘前夢霞病訊，電馳，今聞其來，知其病已愈，急一見為慰。明知夢霞赴校後，晚間必為同人等邀往遊觀。故藉觀燈為名，倩粧偕鵬郎。其實意不在於燈，專盼夫意中人來，售其傾城一顧。方夢霞瞥見時，正梨娘盼望際。燈影與人影齊明，燈光與目光互。昔人詩云：「燈兼燈人。」若兩人此時情，則不僅兼謂矣。夢霞回寓後，梨娘亦即乘輿歸。蓋既見君子，中已慰。良宵景，讓與一般行樂客長夜遊耳。夜闌人倦，夢霞猶不遽睡，撥燈拈管，賦詩數章，記觀燈情：
尋樂追歡我未曾，強扶殘病且攜朋。
愁受盡煎熬苦，何忍今宵再燈。
繁華過眼早相忘，今日偏來熱鬧場。
不為意中人悵望，客窗我慣耐淒涼。
萬燈一例放光明，逐隊遊人喜氣迎。
滿耳笙歌聽不盡，誰知斷腸聲。
叮嚀千萬早登程，猶記當時別爾行。
盼相逢難一語，最無聊是此時情。
韶華眼輕消遣，過後思量才憐。景在秋宵，本無一刻千金價值；人為病客，尤少及時行樂精神。轉瞬三日期已悠逝，收拾繁華景，依寂寞鄉。從此夢霞朝朝暮暮，理不清教育生涯；冷冷清清，嘗不了相思滋味。在臥病時，愁亂於絲，急火。眼盼征雲，不知路。魂隨夜月，直深閨。惘惘門，皇皇就，視庭若傳舍，逆旅為安居。一若為前度劉郎，便償問津夙願者。洎乎舊游重歷，回首一驚。苔碧葉丹，又易一番慘象；春風秋月，空教兩度消魂。望人兮何處？咫尺涯；問相見何時？等閒秋半。
夢霞冒險服猛藥，病魔雖暫退避，病根實未鏟除。加船頭月，又為風露所欺。校後晨夕奔波，曾未稍休養，未幾病態依，藥緣再結。幸瘧勢尚輕，兩日中有一日強，不曠課貽誤學童。日日扶病登壇，不堪其苦，病且益深。梨娘不時遣鵬郎探詢病狀，為醫。夢霞却，但囑覓金雞那粉。無此藥來西土，鄉中人鮮有知者，無報命，則亦已耳。顧梨娘夙聞人言，久瘧不愈，將癆瘵，是深為夢霞憂。遣鵬郎謂曰：「先生病若此，不醫不藥將坐待斃耶？此間無良藥，不治先生病，且乏人侍奉，重苦先生。吾母於明日買舟送先生歸，先生意若何？」夢霞連搖其首曰：「我不歸，我不願歸。我當病死此間耳。」鵬郎聞言悲，嗚嗚泣。夢霞悔重言驚孺子，乃慰曰：「鵬郎毋哭，我雖病，那便遽死？語阿母，勿為我慮，我病行且愈矣，不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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