茫茫歸，皇皇。名花難，禍根種前生；秋雁無情，驚信飛來一紙。何物魔，捉弄人至此！席不暇暖，浹旬兩度奔波；帆又高懸，這回破浪。斯時夢霞又在舟中矣，兩岸青山列隊送征人遠。夢霞殊無戀別情，但望仙風借便，霎時吹蓬萊。秋水長，碧雲紅樹，一路煙波，正尋詩料，夢霞對，覺盡是惱人景。匆匆，正似雲山萬壘，複雜縈繞於其間，紛亂不名狀，更不容著一點間情，復何船頭憑眺耶？恨江神惡，偏靳此一帆風，雙槳翻波，有遲遲吾行意。夢霞焦急死，不時探首窗外，覘舟行速率，連聲迫促舟子，意今日若誤我行程，恐彼惡魔或更有狡計發生，梨娘禁其幾許蹂躪耶！
落日酣波，繫船，夢霞已登岸矣。神情昏惘，懷鬼胎，不知此來將演何種慘劇。既至門前，反逡巡不敢遽進，徘徊良久，暝色黝矣。寒日暮，烏久門外漢耶？乃放膽直入。鵬郎方在庭中疊石為戲，見夢霞，迎問曰：「先生來矣，歸何？臨行胡再不謀，教人盼煞。」夢霞不答，挽入室，卒問曰：「汝母安否？」鵬郎曰：「先生後三日，校中不知何人送一書至，秋兒接吾母。吾母閱，容色即變，繼哭。問，不答，與食，不食，狀驚悸失魂者。我不知此一紙條兒其中所言何，令吾母若此。今已兩日夜未進勺水，此時恐尚在伏枕啜泣。」夢霞曰：「汝速告汝母，說我已來，勿言。」鵬郎諾，未幾復來，授夢霞寸簡。受展閱，書語殊簡略，僅「今夜人靜後，當遣鵬兒導君一行。」二語已。
寒更三逗，明月一方，中庭有人，獨步彷徨，旋繞迴廊西、敲門、入室。此時若有人從旁覘，毋曰：彼其子，必東牆宋玉，夜行露，赴幽會於陽台者。夢霞何人，乃亦貿此曖昧行徑。月柳梢頭，人約黃昏後。人言，寧獨不畏？蓋彼含有無窮冤憤，急待申雪；蓄有絕疑難，急待解決；受有無量驚怖，急待鎮壓。覺此行關係重，有什佰倍於一己名譽者。毅決，冒險行，更不遑遲徊瞻顧態矣。半載相思，一朝對面。燈前攜手，簾底談。在理兩人愉快情，當必有十分滿足者。兩人此次會晤，奸人為介紹，雙方皆具有萬種悲憤鬱勃，真無一點歡情樂意。夢霞悄入室，梨娘方斜背銀釭，低沉翠黛，羅巾搵其淚痕。其神情慘淡，顏色憔悴，較前見時，又增加幾分憐態。夢霞對，幾失聲泣。
燈吐黑，人淚飛紅。兩人願見誠，若是其迫切者，至此乃相對不發一語。鵬郎偕夢霞來，即就寢，俄一種極細弱鼾聲。此外則有壁時計搖擺叮噹，時時震蕩人耳鼓。夢霞重疊，此時亦正一往一復，盤旋回繞於腸角，無一息停，與此時鐘搖擺聲，理無形應答。三更四更氣，深邃幽寂境，惟有兩個愁顏，寫照於不明不滅一粟燈光。有若死灰，不黑獄觀，亦當夜臺觀矣。含淚互者良久，梨娘時微歎，終無一言，其意若深恨夢霞者。夢霞乃先李奸謀為梨娘告，明己無罪。梨娘驚曰：「君言，君未嘗有書寄余，且君歸亦為彼所賣。余與君皆墮入奸人計中，余復何怨於君？彼果何從知我等陰，播弄兩人嬰兒耶？」夢霞答曰：「不知。」梨娘略沉吟，忽猛省曰：「否否，君言殊未。彼固曾君書一紙余，紙筆跡，實君手，余一見確認者。」
言頃，解所佩紫囊，一紙授夢霞曰：「閱，此非君所書乎？紙詩非君所者乎？李雖奸滑，恐亦未必仿君字，學君詩，竟盡竊君真相。」夢霞接視，乃愕曰：「奇哉，有他紙乎？」梨娘曰：「僅此耳。彼此一紙來，言此外尚有函紙數頁。余遣秋兒向彼索取，故靳不與，謂此函關係重，必親於受信人手，否則寧存我處，還於寄信者。夫向生人索其情人書，此雖至卑賤娃蕩婦，亦知有所羞愧，余獨何人，此。余知彼終不與余，即亦不索，蓋個中內容已為奸人洞悉，此秘密函件即盡喪其珍貴價值。余不恨彼無情，惟怨君不慎，致彼此名譽，決裂破壞於一朝。後思前，惟有一死。顧懷疑死，死不甘，一塊又復相累，故郵召君來，證明其虛實。余碎矣，君復何言？」
梨娘語時，含悲帶憤，淚隨聲，頃刻間懷滿瓊瑤，若梨花戰雨。夢霞泫答曰：「冤哉，卿此為果真耶？此紙實為余所手書，但詩非余，且非書寄卿者耳。余閒居無聊，輒喜弄筆，襟袖間常污墨漬。此紙乃余在校中課餘時戲，所錄乃余友某君無題詩四律。書後即已棄諸敗簏，彼乃拾藏，即假此欺我知己。當此時，漫不經意，距料此無聊遣興，即深種夫禍根。奸人設計險毒，真有為人意所不者。一筆鑄錯，此亦余疏忽咎，致卿遭此奇辱，余實無對卿矣。」梨娘乃夢醒，拭淚言曰：「余固疑君決不至躁率若此，孰知其中竟有許變幻，今已水落石，則君復何罪？余復何怨？但終有所不解者，彼必先知兩人秘密後設計相欺，是果誰與隙，又誰為諜耶？」夢霞曰：「，容徐思。」
俯首沉思者良久，忽憬悟曰：「余憶。方余病臥，彼日來視余，來時必與鵬郎戲，或攜果餌餉鵬郎。鵬郎因是樂就，每晚必同至門外遊散，余亦未禁。後李忽一絕迹，余固甚疑，意者此數日中，鵬郎年幼無知，為彼計誘，言餂，或竟將秘密洩露其一二。彼既探其情於兒口，遂思設計相欺，故不來。余中偽書，即發現於三日後，此中情節固已灼。余不意此無情病魔，竟為引進奸人導線，此愛鵬郎，竟為破壞罪魁。皆由於余無知人明，日與虎狼相處，夷坦，一再不慎，釀此禍。彼鵬郎固何知者，望卿恕此憐孤兒。」梨娘長歎曰：「余安忍責兒？余惟疚！未亡人不割情斷愛，守節撫孤。雖未琵琶別抱，已瓜李嫌疑，貽玷女界，辱沒聲。亡者有知，烏恕余？若更不告人，責及彼所愛兒，不益重余罪？更何見余夫於乎！」
夢霞聞言，怦驚。念梨娘既怨，則己烏不愧。一念難安，芒刺背，恍惚間見梨娘夫魂，現形於燈光，怒目相視。鵬郎鼾聲與梨娘泣聲，聲聲刺耳，益覺魂悸神傷，舉動改其常度。最難安，生平最難處境，實無有逾於此時者。既曰：「余誤卿，余誤卿，願卿恕余，並願卿絕余，勿再戀戀於余。一重公案乘此了結，還卿冰清玉潔身，安卿慰死撫生素，余亦從此逝矣。」梨娘止泣言曰：「霞郎，霞郎，若意殆怨余乎？余言非怨君，幸君恕余。」梨娘泣，夢霞亦泣曰：「非，余亦怨耳。兩情至於此，決撒難矣。乎無情，既合矣，復方為障礙，俾惡魔遂其謀，後此磨折，正未有窮期。」繼又恨聲曰：「余與此賊誓不兩立，余必此眼中釘，免後來再陷。」
梨娘色變曰：「是奚者！是奚者！君彼一人知耶？抑使盡人皆知耶？彼既百計偵知余等秘密，固決無代余等守此秘密德義，則此宣佈，在彼一啟、一掉舌間耳。君若不與較，，接禮，一平日，若不知此者，彼尚有人，必受君感化力，生其愧悔，知偵人秘密不當，因終身箝口，贖前愆。若必洩憤，則彼仇君將益深，謀君且益甚，是速禍。君遠彼身，豈掩彼口？恐教職甫解，醜聲已洋溢乎全邑矣。既少前防範，亦當為後彌縫，逞一朝忿，其後患何？」夢霞曰：「善哉卿言！謂審慮禍者矣。茲往，余亦不敢再問津。驚弓孤鳥，怯王孫挾彈來；漏網僵魚，凜漁者執竿伺。問此不，本非同汶汶污，無有口難防，誰不恤悠悠畏。磨，孽緣終挫，若再迷戀不捨，更不知將再歷何種慘酷魔劫。余縱不惜犧牲名譽、捐棄幸福，易卿一點憐才，實不忍再陷卿於苦惱境，浼卿不潔名。嗟乎梨娘，夫復何言。從茲一別，後會無期，言猶在耳，誓豈忘。卿固飲泣終身，余亦孤棲畢世。今生緣了，來世期長，余當先驅狐狸於，俟卿於黃泉碧落間耳。」言已，喉噎氣促，鉛淚疾瀉，復忍痛口占四絕。吟聲雜哭聲，巫峽哀猿，亦無此淒楚。
金釵已斷兩難全，底公不見憐。
我更何愛良夜，從今怕見月團圓。
煩惱重生總為情，何難一死報卿卿。
愁死尚銜孤憤，身死吾終未明。
詩呈六十有餘篇，速付無情火裏捐。
遺蹟今生收拾盡，不須更惹後人憐。
望卿珍重莫長嗟，來世姻緣定不差。
死後冤魂雙不，塚前休種並頭花。
夢霞吟畢，涕不仰。梨娘亦掩面悲啼。數聲嗚咽，子野聞歌；四目模糊，楚囚相對。斯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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