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葉聲，蒼苔色死。海棠開後，鴻雁來時。雨雨風風，催遍幾番秋信；淒淒切切，送來一片秋聲。秋館空空，秋燕已為秋客；秋窗寂寂，秋蟲偏惱秋魂。秋色荒涼，秋容慘淡，秋情緜邈，秋興闌珊。此日秋閨，獨尋秋夢，何時秋月，雙照秋人。秋愁疊疊，並為秋恨綿綿；秋景匆匆，惱煞秋期負負。盡無限風光眼，阿儂總覺魂銷；最難堪節序催人，客子無感集？蓋此時中秋已無十日矣。
夢霞經此番風浪，旌受震蕩，念兩人歷盡苦辛，適為奸人播弄資，憤激莫名狀。繼復念我與梨娘，愛情熱度，雖稱達於極點，惟於紙傳情，愁邊問訊，時藉管城即墨，間接通其款曲已耳。半稔光陰，積相思幾許，蓄這既久，望愈遠。久叩香閣、拜粧台，將我纏綿複雜情思，對我愛玉人，一一傾倒，雖死亦無所恨。格於內外嫌疑，束於禮法防範，彼固不肯逾閑，我亦難於啟齒，徒有憐聲愛影，終無攜手並肩分。幾世幾生，才修；一顰一笑，迄未曾親。獨追思，賸千行錦字；無殘淚，難銷半幅羅巾。今者宵從身旁竊發，禍星外飛來。恐怖顛連，一時同陷於至難堪境，藉為紹介，與素人談衷竟夕。前不希望於萬一者，今竟居願。奸人毒計，適足玉。雖云不幸，亦差堪慰矣。夢霞此時，對於李惡感已盡消釋於無形。梨娘曾後患宜防，諄諄勿與李較為囑。夢霞固深佩其慮周密，悔其一時魯莽。
次日赴校與李相見，周旋晉接，曾不稍異於曩昔。李突見夢霞來，容色甚張皇失措，繼見夢霞無異言，更覺面紅耳赤，口噤目瞪。此蓋良發現，新機萌動。人雖至狡極惡，傾陷他人，無所不至。受其害者，唾面乾，一切不與較，未有不息其邪念生其悔者，至誠格豚魚。李雖冥頑，究非豚魚比。夢霞相待誠，益露跼蹐不安態。嗣後梟獍，已為夢霞所感化，盡教職，不問他。反覺溫文爾雅，一改從前躁率言故態，從此不敢再溷乃公矣。
凡人於愛情熱結時，橫遇惡魔阻撓。此惡魔來，僅破壞愛情外部，不破壞愛情內部。其最後效力，適足增加愛情熱度，所者償其所失有餘。夢霞與梨娘相見後，證明雙方誤會，益歎人情蜀，深險難測。最親同者，今竟太行於面前矣，又何怪知己難、情感難言。側身，獨立蒼茫，覺世最愛我者，惟彼九京死父與五旬老母、千阿兄。舍此外，則惟彼敬愛梨娘與我有生死難忘關係。驚怖餘，萬疊情絲，益紊亂不收拾。不恨李某無情，惟怨公善妒。念後來魔劫重重，不窮詰。則覺灰意冷，萬千慾愛消。固不撒手，斬斷葛藤。悟徹情，撥開情障，力於苦海中猛翻一筋斗，是乎，豈不甚善！一念及來生會合難期，今生希望未絕，一場幻夢，終未分明，便爾決裂一朝，關係斷絕，實有所難甘，情實有所難解。碧翁何，專弄人為，不使不遇，却不使早遇；不使常離，復不使遽合。俾兩情同陷於夢顛倒、迷離惝恍域，永遠不解決。乎，乎！搔首問無語，虔禱無靈。憤念至此，殊拔劍，與酷虐公一戰。明知戰必不勝，則惟有死繼。雖至渺茫，人情雖至變幻，極死，又何不了耶？此後，夢霞更深種一層病根，厚縛一重情網，不生為鸞鳳，終當死鴛鴦。一念堅，奮全力持矣。
四時佳景難窮，一生行樂有限。人境遇，各不相謀，故所感亦不一致。則關於國，則極於飲食男女戀。感淺深，至不齊，莫不因時為消長。夫四時景各有佳處。塊文章，時或極其絢爛，時或趨於平淡，形形色色，無不並臻其妙，皆足娛悅吾人耳目，愉快吾人情，此行樂資，乃造物獨厚於吾人者。吾人對者，悲歡哀樂表示，或因人參差，或隨時變易。抵歡樂者少，悲哀者；歡樂時少，悲哀時。四時景物，其絢爛平淡，兩相對照者，為春為秋。吾人於其間表示其悲歡哀樂情，時序反映，為理反映。在無愁者視，則秋色荒涼，雖不抵春光明媚。青山紅樹，淡白疏黃，觸於眼簾者，又別有一種愛處。未必人人對西風隕涕，望衰草傷神。傷者視，則良辰景，亦具悲觀，旅館寒宵，更苦趣。
人客情孤，時值秋腸斷，別有懷抱夢霞，際此傷時節，更覺閑愁滿眼，不招來。此醉癡，無遣。公狡獪，更於此時布其肅殺令，倏變其陰晴態。有時晴光淡麗，秋色宜人，有時陰霾掩日，冷氣襲人。庭樹因風，蕭疏響；牆花偎露，憔悴泥人。一日間，榮悴不常，炎涼互易，若為浮世人情，絕妙寫照者。舉頭一望，半慘淡；回眸四矚，萬態蕭森。夢霞何人？傷曷極！課罷後，時往舍後散步，則見夫煙消山瘦，日落草枯，曠野無人，寒風砭骨，一片零落蕭條景象，觸於目不堪，感於絕。溪邊殘柳數株，風情銷歇，剩有黃瘦枯條，搖曳於斜陽影裏，有歸鴉幾個，啞啞似送行人。不必白門，人不必張緒，因時興感，覩物傷懷，身世悲，古今一例。情夢霞，不撫樹低徊，興樹猶此歎哉！
寒日暮，獨步徘徊，樵叟牧童，亦俱絕跡於原野，惟有饑鷹盤旋，毚兔見人驚竄。聽溪水潺潺，似為傷人細訴不平恨，仰視山容，暗淡若死，愁雲疊疊，籠罩其顛。歷此境，幾身入黃沙漠間，凜冽氣，著膚憟，危慘象，眼眩。摶摶，寥闊無垠，渺渺一身，蒼茫獨立。徙倚無聊，涯目斷，一點秋，更無著處，輒臨風灑淚，更悲吟寄懷：
明日黃花蝶憐，西園夢冷雁來。
知伊尚為尋芳至，瘦怯秋風舞不前。
鴻雁誰教南北飛，杜鵑枉說不歸。
今剩有傷秋淚，依舊浪浪滿客衣。
兩三宿鷺點寒沙，秋老空江有落霞。
開並頭真妒絕，芙蓉原是斷腸花。
寒風瑟瑟動高樓，極目斜陽正秋。
獨立獨行人莫會，更從舊新愁。
蕭蕭落葉掩重門，斷送秋光暮氣昏。
芳草斜陽終古在，涯猶有未銷魂。
鏡裏浮花夢裏身，煙霞不似昔年春。
錦城不少閒花柳，從此風光屬別人。
吟聲淒越，山鬼泣。雁過中，遲徊不敢遽度，倦飛歸鳥，亦正相與撲簌新枝投。黃昏將迫，景象益慘，凜乎其不留。旋掩雙扉，不遽入室，躑躅於庭階畔。時一鉤新月已簷梢，庭中木筆、梨花，各剩枯枝敗葉，對月婆娑，若互相弔者。注目假山石畔，則更見荒塚草黃、斷碑蘚紫。花魂何時纔醒？夢霞至此，不禁悲從中來，清淚奪眶，逕趨塚前，盡情一哭。蓋夢霞葬花後，不啻開闢一斷腸境界，每至極傷時，輒赴其處，撫墳一慟為常。彼日萬斛泉情淚，著力培溉此已死花，且曰：「花魂有知，則精誠所聚，將來此塚必挺生一至奇異花，發洩此鬱久難消氣。」嗚呼，此喻其癡矣。
吾書今須述梨娘矣。女子神經每較男子為薄弱，不受猛烈激刺。梨娘蘭蕙質慧姝，為柏操霜節嫠婦，開東閣門，坐西閣牀，豔情綺思，早等諸泡影曇花，消亡殆盡。憐賦命窮，敢白頭歎？翁雖老邁，尚矍鑠精神；子未人，應盡撫育責任。凡百政，惟彼一人是賴。纖纖手，支撐此衰落門庭。其困苦艱難狀況，梨娘獨喻。親友知者，亦共諒。平居無恙時，固已戚戚，無日不在奈何中消磨歲月矣。乃遣孽緣湊合，更教魔鬼摧殘，一縷柔情，復死灰再熱，千百種煩惱，無量數驚怖，均於連續發生，今更於意外受此絕刺激。狂風暴雨，陣陣逼人，其腦筋震動、旌蕩漾，真有為生平所未曾經過者。既悲身世顛連，復痛名節喪失，悔恨加，死生莫擇。生，則幾重孽障，厄我何堪？死，則六尺遺孤，累人已甚。將前塵後往復思量，一寸芳，不淒絕！方其簡招夢霞往，本有與夢霞決絕，及夢霞辨明此誤會，覺彼待我，悉真情，怨恨，旋付諸九霄雲外。嗣後獨處深閨，神情益惘，一念拋撇，一念又復縈繞，思緒愈紛愈歧，情絲愈撩愈亂。當夢霞臨風興歎時，正梨娘獨坐長吁際。對此滿庭秋色，無一不足為斷腸資料。珠簾不捲，翠袖生寒，一絲殘淚，時擱腮邊。若黃昏，更無聊賴，對燈花不語，借湘管貢愁。詩曰：
西風吹冷簞，團扇尚徘徊。
寂寞黃花晚，秋深一蝶來。
玉鉤新月，照見暗牆苔。
為恐釭花笑，相思寸寸灰。
注釋：
鉛淚：眼淚融鉛般的滴滴落。元˙張雨˙白無咎黃蜀葵詩：「金銅仙人雨中立，鉛淚恰辭漢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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