荻穗緜，蕉漸裂，風物江南，殘秋盡矣。古人云：「客子鬪身強。」言客子所恃者，惟強健耳。夢霞三次來校後，雖斷藥緣，尚餘病意。蒲柳質，望秋先零，固不黃花傍秋有精神。流光矢，羈緒麻，獨客他鄉，況味至苦。瞭望征雲，來鴻絕影。夢霞於是念及夫老母，未諗秋來眠食何？更念及夫暑中與劍青一番聯袂，病魔擾擾，未竟歡情，嗣復南轅北轍，各不相顧，角涯，寄書不達。忽焉豆棚月冷，中秋屆矣；忽焉菊籬霜綻，重陽近矣。一回首間，遽有今昔感，不必謂志士光陰短、勞人歲月長。更念石癡，浮雲一別，滯兩三秋，酒分詩情，一齊擱。遙望故人，海縹緲，於秋初由其父轉達一書，略知蹤跡。我亦裂素寫意，屢寄慇懃，迄今荷淨菊殘，橙黃橘綠，亦復鱗沉羽斷，消息瓶。每當半窗殘月，一粟寒燈，聽征雁一聲，則夢魂飛越萬水千山，形離神接。醉吟暇，寤寐間，言論丰采，猶見。誦「渭北春樹，江東日暮雲」句，每為愀不樂；誦「海內存知己，涯若比鄰」句，又未嘗不爽失。蓋夢霞謂捨梨娘外，惟石癡為二知己，故岑寂中，思綦切，其相思主點，固別有在，此不過連類及耳。飄搖客土，煞甚淒涼，更為情人，幾迴腸斷，況日來風伯雨師，行其政，淅淅瀝瀝聲，時於酒後燈前，喧擾於愁人耳畔。鵬郎於此時又沾微恙，已數日不學，挑燈獨坐，益復無聊。風高雁急，長夜漫漫，一枕清愁，十分滿足。擁衾不寐，時復苦吟，將複雜情思，纏綿哀怨，一一寫於詩。兩旬間，積稿已不止盈寸。茲擇錄其感賦八章於左：
秋娘瘦盡舊腰支，恨滿揚州杜牧。
不死更無愁盡日，獨眠況是夜長時。
霜欺籬菊猶餘豔，露冷江蘋有所思。
暗淡生涯誰與共，一甌苦茗一瓢詩。
愛清才不同，問渠何入塵中。
白楊暮雨悲秋旅，黃葉西風怨惱公。
鴛夢分飛情合，蛾眉謠諑恨難窮。
晚芳零落無人惜，叫閽路不通。
相逢遲我十餘年，破鏡無從再圓。
此竟千古恨，平生受一人憐。
將枯井水波難，已死爐灰火尚燃。
苦海無邊求解脫，愈經顛簸愈纏綿。
句飛來似碎瓊，一吟一哭一傷情。
何堪淪落偏逢我，底聰明是誤卿。
流水空悲今日逝，夕陽猶暫時明。
才人走卒真堪歎，此恨千秋總未平。
說著情便酸，前生宿孽未曾完。
我非老母真無戀，卿有孤兒尚安。
意何推豈，人生此死俱難。
雙樓有雙修福，枉金徽著意彈。
對鏡終疑我未真，蹉跎客夢逐黃塵。
江湖無賴二分月，環珮空留一刻春。
恨滿世間無劍俠，才傾海內枉詞人。
知音此後更寥落，何惜百年圭璧身。
今古飄零一例，人生何有悲歡。
來豔福修非易，一入情關總難。
五夜杜鵑枝盡老，千年精衛海須乾。
愧無智慧除煩惱，閒誦南華悟達觀。
死死生生亦太癡，人間永相期。
眼前鴻雪緣堪證，夢裏巫雲跡疑。
已逝年華不管，未來歡笑我何知。
人終古埋黃土，記取韓憑化蝶時。
風雨撼窗，雞鳴不已。夢霞方披衣，覺有一絲冷氣，窗隙中送入，使人肌膚粟，乃環行室中數周，據案兀坐，悄若有所思。所思維何？思夫夢境離奇。疇昔夜，風雨瀟瀟，夢霞獨對孤燈，兀愁悶，閱《長生殿》傳奇一卷。時雨聲陣陣，敲窗韻，夜寒驟加，不耐久坐，乃廢書就枕，蒙首衾中，待睡魔。窗外風雨更厲，點點滴滴，一聲聲沁入愁，益覺鄉思羈懷，百端悵觸，魚目常開，蝶魂難覓。
正輾側無聊際，忽聞枕畔有人呼曰：「，！汝見意中人乎？」夢霞曰：「甚願。」隨所往，至一處，流水一灣，幽花乍開，粉牆圍日，簾影垂，回顧則同來人已失。陰念此不知誰繡闥，頗涉疑懼。徘徊間見簾罅忽露半面，則一似曾相識人。見夢霞含笑問曰：「君來耶。君意中人尚未至，盍入室少待？」夢霞乃掀簾進，人款接殊慇懃，室無他人，既絮絮不休，頓厭其煩，奪門遁。既，已非來路，平原曠野，方向莫辨。覺背後有人，追逐甚急，奔兩足癱軟不進，窘甚。忽望見半外有一女郎先行，步履蹇緩，狀類梨娘，急呼：「梨姊救我！」即覺健步飛，剎那間已追及，細視，真梨娘。時夢霞氣咻咻汗涔涔矣，因同據旁石憩，喜賀曰：「了，了，今脫離虎口矣。」言頃，旋覺身搖搖若無所主，同坐石已不見，茫茫海，一望無際，兩人同在一葉舟中，檣傾楫摧，波浪。梨娘已驚懼無人色，夢霞見有斷篙半截在手，立船頭慢慢撐。一失足墮入海中，驚號。則身在藤牀，殘燈熒，映入帳裏。衾冷於冰，為驚汗層層濕透，窗外風聲雨聲鬧一片，猶恍惚在驚濤駭浪中。
夢影留，歷歷在目，驚魂乍定，暗淚旋流。此夜夢霞不復寐，無情風雨，伴此愁眠，惟有伏枕聳寒，擁衾待旦已。夫夢者，理造幻境。理先虛構一幻象，睡夢中乃實現此幻境。其清淨者，其夢不驚，故曰：「至人無夢。」夢霞近日理，正有千百團亂絲，迴環縈繞於其際，紊亂複雜，至難名狀。忽喜、忽憂、忽悟、忽迷，剎那間，理疊呈無窮幻象，宜其夜睡不安，有此妖夢。是夢，至奇，至幻，夢霞既理造，假，亦真。試夢境徵諸實，預推兩人後來結局，苦海同沉，不必有是，固已不逃此劫矣。則此幻境實現於夢霞夢中，為目前怨綠啼紅、鎖愁埋恨證。即為異日烏啼花謝、月落人亡券。造境，果必隨因，夢霞寂寂追思，茫茫後顧，決此夢必非佳兆，不魂銷殘雨，淚咽寒宵？正不必謂夢霞亦殉愚夫迷信，誚曰妖夢是踐。
終風苦雨，不解開晴，客館愁孤，形影相弔。斷夢留痕，亦風片雨絲，零零落落，黏著頭，不遽就消滅。情公子，為說夢癡人，乘休業星期，寄訴愁花片。夢霞乃夢中所歷，一一宣諸毫端，為梨娘告，更書兩絕句記其：
分明噩夢是同沉，駭浪驚濤萬丈深。
竟不回頭冤不醒，何年何相尋。
一念堅不難，情奢肯遣舊盟寒。
憐萬劫茫茫裏，滄海乾時淚不乾。
梨娘書，亦竊歎夢境奇。其夢耶？其真耶？為夢則真亦何嘗非夢，為真則夢亦何必非真。情緣草草，孽債重重，無論公見憐與否、姻與否，兩人總屬情緣少，神合形離。生惟填恨，冤沉碧海禽；死不甘，魂化青陵蝶。嗟嗟，釵斷今生，琴焚此夕，熱淚猶，癡未絕。此夢，幻夢，實警夢。警夢霞，亦警梨娘，且警情恨海中恒河沙數癡男怨女。惜乎，其沉迷不悟，生死輕拼，雖有十百警夢，曾不足警醒其萬一。明知希望已絕，不肯回頭，縱教會合綦難，還思見面是痛矣，豈不惜哉！此時梨娘旌搖曳，恍身入夢境，與夢霞同飄蕩於海中。長歎一聲，淚珠萬顆，支頤不語，半晌矣。
淒風苦雨夜沉沉，魂魄追隨入海深。
不料一沉人不醒，翻身還向夢中尋。
金石堅會合難，殘宵我累客生寒。
重重魔障重重劫，淚乾時血不乾。
低頭吟就，淚書，喚秋兒密於夢霞。蓋鵬郎方病，不慇懃青鳥使。秋兒良久，比回則又攜夢霞詩至。
積相思幾寸深，風風雨雨今。
詩惟寫怨應同瘦，酒為排愁獨斟。
五夜夢留珊枕恨，一生身錦鞋。
歡場不信奇險，便黃泉願尋。
梅子濺奇酸，愁似抽絲有萬端。
苦我此懷難解，聞卿病又何安。
情根誰教生前種，癡恨無從死後寬。
但是同合同命，枕衾莫更問溫寒。
梨娘復依韻曰：
頻添緘札達情深，冷隔歡蹤直今。
怨句不辭千遍誦，濁醪誰勸滿杯斟。
青衫又濕傷春淚，碧海常懸捧日。
不相思滋味苦，愁人向個中尋。
苦吟一字一酸，誤却毫端誤萬端。
月魄不圓人尚望，雨聲碎夢難安。
恩深真覺江河淺，情窄那知宇宙寬。
我更近來懶病，郎詩句怕凝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