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簾半捲，微風動鈎。筠倩午睡未，梨娘翩忽入，見筠倩正枕臂眠湘妃榻。手書一卷，夢倦未拋，書葉已為風翻遍，片片掌舞。窺其睡容，秋波不動，笑口微開，情思昏昏，若不勝其困懶者。一種娬媚睡態，令人愛，又令人憐。即西子風前，楊妃醉後，未必過是。世縱有丹青妙手，恐亦難描寫入神。若使霞郎見，更不知魂消幾許矣。梨娘恐其中寒，乃微撼醒，曰：「阿姑倦乎？胡不掩窗睡？寒風無情，砭入肌膚，足為病魔紹介，姑試藥爐滋味耶？」語次，筠倩醒矣，睡意惺忪，支枕，謂梨娘曰：「晴窗無，溫習舊課，偶爾困倦，不覺入夢，未知嫂來，慢客甚矣。」梨娘戲曰：「阿姑情思，正復不淺，夢中有何喜微笑啟腮窩耶？」筠倩面微頳，徐曰：「嫂勿相戲，妹正詢嫂來意。」梨娘笑曰：「姑慧人，試一猜。」筠倩凝思者再，問曰：「論文耶？」梨娘曰：「非。」「談詩耶？讀畫耶？」梨娘曰：「皆非。」「則將與妹戰一局楸枰矣。」梨娘莞爾曰：「無與彈棋，有報喜。姑聰明一世，亦有懵懂時耶？請明告子，阿翁已為姑覓有情郎，來與姑賀喜耳。」筠倩聞言，潮紅暈頰，晴翠翻眉，似羞似慍言曰：「嫂胡此惡劇，令人不耐。妹愚甚，實不解於嫂所云。」
紅窗雙影，綺語絲。筠倩梨娘無端不入耳言相戲，滋不懌。梨娘笑謝曰：「余不善辭，惱吾妹矣。雖，有佐證，非架詞戲姑。阿翁適詔余，謂筠兒今已有婿，溫郎不日將玉鏡台矣。冰人來，直允，不由兒不願意。余聞言甚駭，乃婉語翁曰：『此翁勿孟浪，一時選擇不慎，畢生哀樂係。容兒商諸姑，後再定取。』余竊為姑不平，姑尚怒余耶？」筠倩見似非虛，遽易羞態為愁容，問曰：「真耶？抑仍戲余？」梨娘亦憤曰：「誰戲汝者！不信問若翁，當知余言不謬。」筠倩恨聲曰：「阿父盲耶，彼非不知兒情者，曩此與衝突者非一次。父固有言，此後聽兒主，不再加干涉。父固愛兒不忍拂兒意者，今胡又憒憒若是，必奪兒由權，置兒於黑暗中乎？嫂乎，妹非染新學界習氣，失却女兒本分，喜談由，故違父命。實此關係甚，庭專制黑獄中，不知埋歿煞幾巾幗。妹入學來，即發宏願，提倡婚姻由，革除庭專制，救此黑獄中無數憐女同胞，原非僅僅為一身計。方身則，為改良社會先導，身反陷，痛，孰有甚於此者！妹固無解，更何詞塞同學口乎？」語時，秋波熒熒，熱淚一眶，幾由腮。
梨娘為夢霞說客，聞筠倩一席話，頓觸身世感。念曩者若結婚由，今日或未必有此惡果。十年舊恨，驀來，顏色忽慘變。兩人相對默。良久，梨娘歎曰：「聞妹言，余滋感。余與妹相處久，相知亦深，今日，幸妹曲從余言。翁所愛者惟姑，世烏有僅一掌珠肯草草結姻，遺其女遇人不淑歎者？妹知翁所屬意者非他人，夢霞。此人文章德，卓絕人群。彩鳳文鸞，佳偶。擇婿斯，不辱沒阿姑身分矣。姑仍膠執，翁必傷。翁老矣，歷年顛沛，妻喪子亡，極人世不堪境。今玉女已金夫，此差堪少慰。況鵬兒髫齔，提挈無人，後，孤兒寡婦，倚賴於汝夫婦者正。姑念垂老父，更一念已死兄，當不惜犧牲一己由顧全此將危局矣。」梨娘語至此，不覺一陣傷，淚隨聲。筠倩慟，亦掩面泣。
筠倩與夢霞，固曾有半面識者。夢霞詩若文，固又嘗為梨娘所稱者。雖非宋玉、潘安，亦翩翩濁世佳公子。筠倩二八年華，方迎風稚柳，才解風情，一點芳，尚無著處。雖與夢霞了無關係，其腦海中固早有「夢霞」二字影象，深伏於其際。此時聞梨娘言，乃怦。念已至此，正被誣入獄，周納已深，勢難解脫。但未知此為夢霞主動歟，老父主動歟？抑更有他人暗中為合歟？彼執柯者又屬何人歟？此中疑竇頗，惟梨娘知其詳。此何喋喋向人，不亦羞甚耶？此悶葫蘆，一時勢難打破，今所急須籌畫者，對付梨娘數語耳。梨娘視筠倩支頤無語，中若有所忖度者，乃亦止泣靜待其答辭。筠倩意殊落落，長歎謂梨娘曰：「嫂乎，妹零丁一身，愛我者惟父與嫂耳。妹不忍不從嫂言，復何忍故逆父意。今日此身已似沾泥絮，不復有主力。此後妹幸福，或不因減缺，妹願，則已盡付東流，求學，亦從此死矣。」
梨娘，語其翁曰：「適與姑言，彼已首肯，諧矣。」崔父亦喜曰：「筠兒有主，余畢矣，余深喜彼不余忤。今亦不必先告石癡。夢霞固非外人，俟其歸，與訂定婚約，後轉語石癡，俾執吳剛斧。此辦法，豈不直捷，省却一番手續。」崔父平日本深愛夢霞，但昔為其疏遠姪，今為其親密婿，其愛，必增加數倍。時已薄暮，意夢霞將歸，跂望甚切，乃老眼穿足音不至。待黃昏，門外仍無剝啄聲。笑哉，夢霞殆學新婿羞見丈人耶？不何羈留，勞人久盼？
是夜夢霞竟未歸寓，蓋為石癡邀往其，開樽話舊，飲興雙酣。比酒闌炧，更漏已深。夢霞連酹十餘巨觥，酒入歡腸，興珠不淺。玉山已頹，金樽尚滿，醉眼模糊，步履欹仄。夜深途黑，更烏扶醉人歸耶？石癡乃遣人往告崔人，言夢霞醉，不歸，請閉關高臥，不必挑燈癡待矣。兩人均酡，狂態畢露，笑諧雜。酒兵已罷，繼茗戰，旋掃榻抵足焉。
次晨皆。石癡即挾夢霞同謁崔父詢昨日。夢霞或不諧，同反致奚落，且世安有雙方議親，新郎隨其媒妁，求婚於丈人前者？縱不怕羞，亦太忘形矣，乃托詞謝石癡曰：「我尚須赴校課，不奉陪。一夔足矣，安我為？」夢霞此言，蓋石癡微有足疾，故戲。石癡不允，隨夢霞校，俟其課畢，卒挾同行。
既至，先入夢霞書舍，坐談有頃，崔父忽扶杖至，蓋兩人歸來時，僮即入內報告。夢霞迎崔父入，笑謝曰：「昨為秦兄嬲飲，不覺過量，醉不歸，勞吾丈盼望矣。」石癡即攙言曰：「老伯勿信渠誑言。姪昨夜何嘗設宴相邀，渠無顏歸見丈人，強就姪索飲，推醉不肯行。姪督促再四，渠終哀求留宿，姪見其憐，乃留榻東軒。今晚課罷，渠又思規避，姪乃強俱來，一路尚費盡挽扶力。」夢霞怒且笑曰：「一派胡言。汝却從何處來，亦太惡劇矣。」石癡面有色，曰：「聊報今晨却我耳。」崔父亦笑曰：「我姪謂善戲謔矣。聯姻一節，老夫固甚願意，商諸女，亦無異言，謹尊命。」語時目視夢霞。夢霞俯首無語。石癡笑曰：「既承金諾，姪亦不枉一行。崔女配何郎，洵屬佳話，滿姻緣，此者寧復有幾？所惜者，姪不才，殊有忝冰人職耳。」因顧語夢霞曰：「丈人允許矣，還不拜謝？」夢霞恕目，若甚羞惱者。
崔父復曰：「吾姪勿怪，不揣冒昧，老夫尚有一言。鰥獨半生，僅一弱息，膝依依，聊娛晚景，不願其遠適他鄉。況鵬孫年稚，余老邁龍鍾，行將就木，恐已不及見其人。室飄搖，門庭寥落，來日難，何堪設？今吾姪既不嫌范叔寒，願結朱陳，足為蓬門生色。擇婿人，豈筠兒幸，抑亦崔氏幸。鵬孫沾化雨，將來望有，幸吾姪終督教。老夫章，屈吾姪淳於髡，乃兩全。未知吾姪俯從否？」石癡目視夢霞笑曰：「何？」夢霞躊躇有頃，答曰：「有母兄在，此姪未敢擅專，容函告中。同意，姪固無不願。」崔父曰：「此是正當辦法，老夫亦烏敢相強？請吾姪即時書，就母夫人取決，有音，即示我。」夢霞唯唯。崔父旋辭。石癡復與夢霞嘲謔良久。時已黃昏，夢霞留同榻，石癡不，別。
夢霞即就燈兩書，一告老母，一復劍青。書中所言，即日間崔父所言。蓋夢霞深為其母所鍾愛，曩者，方命拒婚，母知其意在擇佳偶，曾許結婚完全由權。故此次姻，夢霞竟主，所須商酌者，入贅說，或非老母所願，不不俟命行。意測，其母既許其由，不加干預，入贅與否，亦無甚關係，十八九當在贊列。若劍青則又深知其中秘密，希望就者。今佳音，欣忭不暇，安有加破壞理？表面觀，此尚有一重阻力，實際言，一時雖無議，夢霞固不啻已為崔氏贅婿矣。
海濱歸客，湖寓公。浮雲一相別，明月幾回圓？石癡東渡後，蓉湖風月，不知閒却幾許，歸來兮，復林泉主。水雲猿鶴，一例歡迎，江山未改，鬆菊猶存；韻重提，故人無恙，乃未敘離情，先，既，再敘離情。茫茫海宇，尋幾個知音？落落生平，那許快？夢霞愁懷已釋，石癡豪興方酣，一觴一詠，暢敘幽情；亦步亦趨，共探佳境。放浪形骸外，流連水石間。時或雞黍留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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