斷腸遺字，癡付青禽；薄命餘生，痛埋黃土。夢霞讀此書後，驚定轉生疑竇。憶疇昔夜，月冷燈昏，曾親香澤，雖玉容慘淡，眼角眉梢，親見渠深鎖幾重幽怨，丰神玉立，跡冰清，愁恨中，乃不減其娬媚，固絕無一分病態。今幾日耳？何遽至抱病，病亦何至便死？此中消息殊費疑猜。書言，則方我歸時渠已為病魔所苦，我火急歸，方寸無主，臨行竟未向粧台問訊，荒唐疏忽，負我知音，彼縱不加責，我無愧於乎？所異者，彼愛鵬郎，平日間碌碌往來，為兩人傳消遞息，凡其母一顰一笑、一梳一沐，無不悉告我，獨此次驟病，亦為緘口金人，不傳言玉女。鵬郎何知？殆亦受梨娘密囑，勿洩其於先生，書中故有恐誤歸期言。嗚呼梨姊，汝果病耶？汝病果何耶？汝言病無苦，真耶？抑忍苦慰我耶？初病時不使我知，今胡為忽傳此耗，則其病狀誠有難知者矣。嗟乎梨姊，汝病竟危耶？今世情緣，竟兩面了耶？茫茫，我又何敢遽信為必耶？夢霞此時，目注淚箋，馳香閣，言語，難解難明，親往一探，無辭藉口，行動未由，聽則實難安。從此言笑改常，寢食俱廢，幾有見於羹見於牆象，不已賦詩二律，相寄慰。
苦頭知，病來莫誤是相思。
拋殘血淚難夢，嘔盡肝尚愛詩。
錦瑟年華悲暗換，米鹽瑣屑那支持。
知卿玉骨才盈，猶燈前課兒。
江湖我亦鬢將絲，種種傷強支。
應是情難恨少，不妨神合是形離。
琵琶亭帆歸遠，燕子樓中月落遲。
一樣窗紗人暗泣，此生同少展眉時。
吟箋疊就，鳥使未逢，寄相思，惟餘悵望。蓋此時梨娘方在病中，設貿此詩付郵，烏直粧台，逕投病榻？不幸為旁人覷破個中秘密，且將據為梨娘致病鐵證，梨娘將何堪？是慰，反苦。況乎二詩傷語，絕非問病詞，病苦中梨娘，豈容復此酸聲淒語，再添其枕淚潮、藥邊苦味！籌思及此，夢霞乃擱筆輟吟，不一字答覆，惟將梨娘來書反覆展玩。有時拍案驚，仰呼號，有時枯坐竟日，不言不笑，非病非癲，中人亦莫測其因何。是者三日，夢霞固無一刻忘梨娘，惟癡望玉人無恙，速佳消息，慰我淒涼。豈知木筆驕春，才借題紅筆；梨花葬月，突來飛白書。值元旦良辰，情凶耗。爆竹揚灰，不報平安竹；桃符怪，竟為催命符。嗚呼！梨娘竟死矣。
梨娘死矣，吾書今須述梨娘死前病情與夫死時慘狀，記者於此，實不忍筆。吾字未，吾淚已濕透紙背。蓋梨娘死，極至慘，雖與吾無關，人孰無情？乎何罪？情梨娘，才梨娘，命薄於雲，身輕若絮，埋愁壓恨，泣血椎，一旦玉碎珠沉，香銷魂化。奈何裏，不久駐芳顏；前度人來，無復相依倩影。茫茫後果，鴛鴦空視長生；負負前緣，蝴蝶遽醒短夢。吁痛已！才盡江郎，寫傷情史，箋愁賦恨，痛死憐生，握管沉吟，枯腸寸斷。情根不死，低頭願拜梨花；文字無靈，寄恨徒憑香草。伊人結局，絕類顰兒；鯫生不才，為殷浩。叩碧翁無語，碧海沉沉；黃土兮何年，黃塵莽莽。憐知己無，況飄零紅粉；漫說干卿底，不教狼藉青衫。吾本個中人，誰非有情物，為梨娘哭，更為普薄命女即梨娘者哭。聲聲帶恨，字字斷腸，閱者諸君亦願陪此一掬同情淚。
梨娘死，其至奇，其情至哀。蓋梨娘固不死者，且又不死者。不死死，不互竟死，則情實誤。古今來癡女子死於情者亦矣，顧未有梨娘苦者。未病前知必病，既病後知必死，死情已，不了。故力疾書與夢霞，諄諄後相囑託，又吞吐其詞，若未必果死者。蓋彼意，固不夢霞知其病，更不夢霞知其死耳。此書，在他人視，為病中書，在梨娘視，即絕命書矣。
是後，病勢日危一日，時清時，時昏惘，旦夕間，其態萬變。人見狀相顧失色，醫藥祈禱均無效，梨娘至此，水漿不入於口者，已兩星期矣。骨瘦柴，顏枯鬼，又加嗽，益不支。知不，即亦無慮，萬念皆空，瞑目待死。顧病者無求愈，人希望乃與病俱增。鎮日忙亂，午衙蜂，卒無補於萬一。梨娘病中，厭與人語，戚黨來問疾者概行謝絕，即中婢媼，輕易亦不令其望見顏色，帷中悄悄，日侍其側者一鵬郎、一筠倩。
筠倩見梨娘病情惡，終日隨侍不，捧湯進藥，皆躬親其役，若與萬惡病魔，爭此垂死病人者。梨娘殊不言，扶持一切，有鵬郎及秋兒在，萬不敢此猥瑣累及吾妹，益重吾罪。筠倩聞言，益涕泣不肯。梨娘乃長歎無語。嗚呼，梨娘病臥來，筠倩滋戚戚，未嘗有一日離於病榻側，襟袖間淚痕時濕，惟不使梨娘見耳。梨娘對，乃不從前親熱，雖病中緒不佳，亦不應淡漠若此。筠倩於是憶及前婚姻問題，致兩情微有不懌，其言若此，似尚未懷，或者此番病根，即種因於此，亦未知。筠倩默念至此，悔恨不勝，祝望益切，其謂若梨娘克愈者，吾猶贖，脫不幸竟死者，則吾實殺吾姊。此恨不啻終，懺悔無從矣。筠倩是，益不肯稍弛其調護力，為補過謀。噫，豈知梨娘，實有不遽告筠倩者。今見筠倩若是其懇摯，益不安，齧被忍痛，惟求早死一日，早免一日苦。嗚呼，慘矣！
燈光撮豆，枕淚傾潮。梨娘徹夜吟，筠倩衣不解帶，達旦不寐。強睡，不，則亦聽。一夕，病勢突覺銳減，嗽亦間，神志清明曩日。筠倩竊喜。梨娘謂曰：「妹厚我甚矣，我恨無報。妹妹亦弱質，有幾許精神？疲勞此，不將與我俱病耶？今我病已覺少，倦思睡，今夜毋需人伴，妹亦請安睡資養息。」筠倩猶徘徊不，梨娘再三迫，乃回房就寢，斯時室中尚有鵬郎在。
鵬郎梨娘病後，輟學侍疾，終日依依牀側，曾不少離。雖幼不解，孺慕，亦知保護其病中母。母憂亦憂，母泣亦泣，淚痕時暈其頰。是夕見病勢突減，亦不覺喜形於色，就燈弄釵，口唱歌娛其母。梨娘呼語曰：「汝倦乎？倦即睡。」鵬郎急曰：「我不倦，我須俟阿母睡著乃亦睡耳。」梨娘笑曰：「癡兒，我若永遠不睡，汝亦永遠不睡耶？我竟長睡不醒，則汝又將何？」鵬郎不解其語，但目視梨娘。梨娘語時，微合其眼，若睡者，鵬郎遂默無聲，恐言擾其安眠。半晌，忽又呼鵬郎，命取牀頭一箱。箱玳瑁為，僅盈尺，製絕巧，乃閨閣中藏貯粧飾品者。鵬郎取至，置於枕旁。梨娘曰：「啟。」既啟，則中有錦箋一束。梨娘一一檢閱，閱畢，令移燈近前，輒舉就火焚。鵬郎驚撲救，已盡為灰燼矣。繼命攜箱復置原處，將紙灰收拾淨盡。時夜已午，視梨娘神色常，並無變態，鵬郎亦倦極，乃衣睡於其旁。
鵬郎既睡，鼾聲旋。約二時，梨娘忽嗽，鵬郎睡夢中聞聲驚覺，視梨娘兩眼直視，十指撫，急氣塞喉，喘聲牛，狀至怖。連呼阿母，搖首不答，幸燈燄尚未盡熄，乃急拔關，至筠倩寢門外，直聲呼曰：「阿姑……阿姑……阿姑速！……阿母病又變矣！」其聲高促，雜哭泣音，筠倩亦驚醒，踉蹌披衣，隨鵬郎入視。時梨娘嗽方，喘絲不絕線，若畢命即在俄頃間者。筠倩見狀，手足無措。移時忽倒噎，若喉間有物躍者，急盂承。梨娘遂吐，驀覺一陣腥，橫衝鼻官，吐畢就燈視，則滿盂皆血。筠倩驚，幾失聲訝，再視梨娘，氣息奄奄，顏色慘白，微言曰：「我覺喉間有腥味，盂中毋有異否？」筠倩曰：「無，皆痰耳。」語時目語鵬郎，令速藏盂，復取溫茶半杯與梨娘嗽口。
時已明，人皆，咸來詢夜來病狀。入則見筠倩與鵬郎皆已為淚人，知必有變，相顧錯愕。筠倩搖手令勿聲，囑鵬郎靜守，己則往尋其父。人亦隨。筠倩含淚述病狀，言黃昏時病勢似殺，余亦就睡，將明，聞鵬郎泣呼，驚入視，見彼痰喘甚急，旋咯血一盂，嗽止面無人色矣。人聞，皆咭舌不答。崔父立遣急足召醫生。醫至診視畢，謂人曰：「血已竭，危象立見。草根樹皮，無為力。速理後，恐彌留在半日間耳。」語已，返其酬金，乘輿。
至是人咸知梨娘不救，各失聲哭，崔父亦痛揮老淚，楚囚相對，開闢一淚世界焉。有頃，筠倩收淚曰：「徒哭無益，今病者尚省人，醫言亦胡遽信？一線生機未絕，或者祖宗有靈，念此後老翁稚子，育無人，冥冥中挽回其壽命，則疾尚為。脫果絕望者，則預備後，在所不免。衰落門庭，無戚族，誰來弔唁，又誰來襄理，衣衾棺槨，均須妥為購置，夫豈一哭了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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