絕代佳人，一場幻夢。血枯淚竭，還他乾淨身軀；蘭盡膏殘，了却纏綿情緒。梨娘死慘矣，其致死由，梨娘苦於不言，人固不知。即朝夕相處筠倩，生死相從夢霞，此時亦未遽悉。忍淚吞聲，不明不白，此梨娘死所慘。既死後，人咸哭。筠倩尤椎慟，哽咽呼曰：「嫂乎，嫂竟棄我乎！我於世為畸零人，誰復有愛我嫂者？乎無情，復奪我愛嫂，留此薄命孤花，飄泊倩誰護惜？其不隨嫂死者，曾幾何時耶！嫂有知，白楊衰草間，毋虞寂寞，不久有人來，與嫂同領夜臺滋味矣。」且哭且呼，淚落衾畔，幾河。力竭矣，聲嘶矣，痛尤未殺。筠倩與梨娘姑嫂情耳，並無浹髓淪肌愛，鏤刻骨情，今梨娘死，筠倩哭，即對於親姊，亦無斯哀痛，此則旁觀者所不解。
夫梨娘貌、梨娘才、梨娘命，苟非鐵肝者，誰不憐、愛、惜、痛？況平日端莊賢淑，溫順處子，慈善有佛，一旦仙姿遽萎，遺愛猶留。斯人者，於臨歿時人幾副眼淚，殊非難。感情有厚薄，斯哀思有淺深。他人哭梨娘不過一時觸目傷慘痛，太空浮雲，一過便無蹤影，蓋無深感，故亦無深痛。筠倩哭梨娘，與他人迥異，其痛刺，其痛入骨。若非梨娘復生，其痛終無止境，除是此身示死，其痛乃有已時。筠倩對於梨娘胡竟抱此深痛？蓋感於生前者，固屬非淺，感於死時者，尤有難言。人知梨娘病死，筠倩則固知梨娘決非病死。梨娘致死由，梨娘不為人言。梨娘決非病死，筠倩知，生前不問梨娘，死後亦不語人。忍令此憐軀殼，斷送於模糊影響中。難言痛，與忍死痛，兩重並一重，更不容稍加遏抑。此眾人哭梨娘淚，筠倩所獨歟。
寒日慘，愁雲蔽空，薤歌一聲，路人魂斷。人各收淚料理後。筠倩哭泣模糊，已不人狀。鵬郎則匍匐於梨娘身旁，號咷哭。崔父亦雙袖龍鍾，痛揮老淚。一室中，惟聞哭聲嗚嗚，惟見淚波汨汨，人世殆無其慘。良久，筠倩止泣，為梨娘沐浴，褻衣甫解，前突露一物，狀類書函。是函蓋梨娘絕筆，於病中乘間書此，留貽筠倩者。筠倩此時，亦不遑啟視，乃取納諸懷中，薰香滌梨娘屍體，整冠易衣畢，延羽士持誦。蓋南方俗例，人死必延羽士，為死者指引冥途，猶西人延牧師。羽士至，人復哭。棺衾已備，旋即殮，哭聲益縱，蓋棺時筠倩幾躍入棺中，與梨娘俱逝。人力勸始止。
比安靈已畢，已明，忽聞爆竹聲聲，震動耳鼓，人夢方醒，乃知今日為元旦良辰。傷哉薄命，三九年華，節屆歲除，魂歸離恨。竟不續一絲餘命，度此殘宵，人與歲俱除，恨又與歲俱新矣。萬戶千門，春聲盈耳，桃符換舊，一色暄紅。惟崔氏門前則一片喪幡，簷端高掛。長庭冷落，風日淒清，亦新年怪現象。
香魂已渺，哀思難刪，是夜人咸各睡息。筠倩猶獨守空幃，淒弔影。一星幽火，冷照靈牀，痛死憐生，無窮哀感。乃取梨娘遺筆，咽淚誦其詞：
余有隱，不為妹言，但此於妹終身頗有關係，不為妹言，則負妹滋甚，余罪將不逭。今余將死，不不將余窩中蓄久未洩，為妹傾筐倒篋，贖余生前愆。太穢瑣，礙難口，言噤者屢矣。余病已深，知死不遠，此不終秘妹，不與妹明言，當與妹筆談。余今握管書此，即為余今生拈弄筆墨末次。余至今日，甚悔幼識幾個字。僅草數行，余手已僵，余眼已花，余頭涔涔，余且驚魚跳，余淚且連珠濺矣。乎！
余於未言先，有求於妹者一，蓋余言不入妹耳，妹將閱色變眥裂，盡泯其愛我憐我，鄙我恨我，曰：若是死已晚矣。余不禁妹不恨我，妹果恨我，余且樂甚。蓋恨我愈甚，即愛我益深。余無狀，不永妹愛，亦不敢再冀妹愛。余死後罪孽，或轉因妹恨我，冥冥中為消減。故余深望妹恨我。
此為余一生污點，實亦前世孽根。余雖至死，並無悔。不過此涉於妹，余一人意，奪妹由，強妹所難，此實為余負妹處。至今思，猶不勝懊惱。余當初亦為愛妹見，竟愛妹者負妹，此余始料所不及。余今一死報妹，贖余罪，余死妹幸福保全矣。妹乎！此一點良，或終見諒於妹乎？
余書至此，余痛，不字，擲筆伏枕者良久，乃復續書。余死殆在旦暮間矣，不於此時，將余掬示妹，後將無及，故力疾書此。妹閱，妹當知余苦。余求死，本非病，人必藥苦我，若余所受苦為未足者，余不言，余乃益苦。妹余病，愛護倍至，日夜不肯離。余深感妹，愧無福消受妹深情，與妹言，未遽言。余苦，乃臻至極點。余因報妹，反累妹，余罪且將因增加。眼前若是其擾擾，余死愈一日不緩，此書乃余不不於未死前忍痛疾書，後瞑待死。
余年花信，即喪所。寂處孤幃，一空塵障。縷縷情絲，已隨風寸斷。薄命紅顏，例受摧折。余亦無所怨。孰知彼蒼者，其所折磨我者，猶不止此，復從他方面施種種播弄，步步逼迫，必置死後已。余情已死灰，彼竭力為挑撥，使復燃；余已枯井，彼竭力為鼓蕩，使再波。所此者，殆使余生孀雌，尤余死為冤鬼，不此不足死余。計一生，此百結千層至厚極密情網，復入者再。前為幸，後入乃為深入。既入後，漸縛漸緊，永無解脫希望，至此余身已不主，一任情魔顛倒已。余誤耶？人誤余耶？余亦茫。無論誤被誤，同一誤耳，同一促余命耳。今已有生無幾，死匪遙，彼至忍公與萬惡情魔，目的已達，拍掌相賀。余，前生何孽？今世何愆？冥冥中所處余者，乃若是其慘酷。
此首尾情節，頗極變幻，此時余亦不遑細述，妹後詢夢霞其詳。今為妹言者，余一片苦，固未嘗有負於妹耳。妹姻，余所必玉者，余蓋求解脫，實亦為妹安排。後，妹失却由，鬱鬱不樂，余為一懼。彼夢霞，復抵死相纏，終不肯移情別注，余更為懼。蓋余已誤，萬不使妹亦因余失其幸福。保全妹幸福，必先絕夢霞戀余。於是余死志決矣。移花接木，計若兩，今乃左。
所言者，即余致死由。余幸無不告妹，偶惹癡情，遽罹慘劫。此一死非殉情，聊報妹，且謝死者耳。余求死者非一日矣，今乃願。余死余宿孽清償，余餘情拋棄。余遭遇，直為普古今一個薄命紅顏標本，復何所戀寶貴其生命哉？妹閱此，當知余所死，莫余為慘死人，余為樂死人，則不當痛余死，惜余苦，且應余及早脫離苦海為余賀。余固愛妹者，妹亦愛余者，姑嫂情，熱於姊妹。十年來耳鬢廝磨，蘭閨長伴。妹無母，余無夫，一樣憐蟲，幾為同命鳥。妹固不忍離余，余亦何忍棄妹逝哉？筵席無不散時，楸枰無不了局，余已失羣孤雁，妹方為谷雛鶯。春蘭秋菊，早晚不同；老幹新枝，榮枯互異。余樂境已逐華年永逝，妹樂境方隨福命俱長。則余與妹不久相與處者，命，亦勢。余初謂與妹不長聚，孰知與妹竟不兩全。今與妹長別矣，與使余忍恥偷生，使妹幸福因減缺，則余雖生何樂？且恐其苦有更甚於死者。蓋此時妹幸福完全與不完全，實余生死為斷。余生妹苦，余亦並無樂趣，無寧余死妹安，余亦了癡情。余言至此畢矣，尚有一語相。余不幸為命所磨，為情所誤，雖糊塗，身猶乾淨。今一死保全妹一生幸福，妹諒余苦，幸為余保全死後名譽。至庭間未了，情關骨，妹為余了，毋煩余喋喋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