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痕慘淡，語意酸辛。此一幅斷腸遺稿，字字皆血淚鑄。筠倩閱，乃恍於梨娘所死，初不料貞潔梨嫂，亦有此放佚行。既歎曰：「韶華未老，歡愛已乖，蓮雖馴，藕絲難殺，深閨寂處，傷何？名士坎坷，佳人偃蹇，相逢遲暮，未免情牽，此不足為梨嫂病。況乎兩飄零，相憐同命，一身乾淨，未染點污。雖涉非分譏，異懷春女，發乎情，止乎禮義，感不形跡。還珠有淚，贈珮無。其癡情憫，其毅力足嘉，彼司馬、文君應含羞千古矣。惜乎設癡時，忽生幻，癡情深處，未脫情。太空無物，著來幾點浮雲；底干卿，吹皺一池春水。老荒，已癡矢來生願；桃僵李代，強全今世緣。余，了無關係身，為他人愛情代價，姻緣簿意珠，此實情過，亦不思甚矣。雖，嫂固愛我者，因愛我發生此，因愛我就此緣，其諒，其情尤感。卒逆知無結局，先殺明志，我未為人嫁，人已由我死。在彼則一知己，無恨；在我則失其所愛，不傷。痛哉梨嫂，真教人感恨俱難矣。嫂乎，汝為我棄其生命，我安忍賣嫂求幸福？休矣，我何惜此薄命微軀，不為愛我者殉耶？」感念至此，寸寸柔腸，著利剪，不覺撫棺慟，一聲「愛嫂」淚若綆縻。嗟乎，筠倩傷，筠倩命短矣。
風雪寒，棠梨花死。這番青鳥使，化白衣人。夢霞、夢霞，此驚、痛慘耗，其將何為情耶？方其梨娘書，知其病、知其病且危，苦不行，尤苦不答。耐來幾日工夫，鬱住一腔，猶冀東皇，偶發慈悲，護持此瘦弱花魂，不令其遽被東風吹斷。孰意紅顏老，竟不及待春殘。驚觸目死耗，及與病者手書，繼續呈於癡望者眼簾。
節屆元辰，人喜氣。夢霞方與人骨，食歡喜團圓，一幅素箋突飛至，無邊哀痛乃即元旦日為開始期。夢霞訂婚後，嘗陳梨娘賢於人，今聞其死，無不扼腕歎惜，老母慈，亦賠幾點眼淚。夢霞此時，驚與痛均達至極點，幾疑身入夢境，非復人間。人受劇烈痛苦，言、哭，則其痛苦因洩，即漸減。若所受者為無名痛苦，既不言，又不哭，激刺於外，鬱結於中。有恨飲，有淚咽，痛疾首，莫名言，則其痛苦終不洩，遂終不減。其最後痛苦，則或病或痛，其次者，或癲癇疾，或逃禪，終身不回覆其有生樂趣。夢霞者，即其人矣。
一聲了，咽住喉嚨，放聲一慟，則恐人生疑。目瞪口呆，鼻酸刺，並人世間無盡歡娛，亦不償此時夢霞一刻痛苦。淚潮有信，若相候於兩眶間，強遏制，一霎時推波助瀾，不知不覺間已泛濫於目眶外。良久，歎息語人曰：「余非痛死者，痛生者耳。六旬衰老，痛抱喪明，僅此遺嫠，尚不承歡終老。孫未人女未嫁，哀哀煢獨，極人世慘境矣。」繼請於母，親往弔奠。母曰：「崔舊屬葭莩，今又新聯秦晉，遭斯慘變，苦煞老翁矣。兒往唁，禮，余何阻焉？」乃草草具賻儀，覓舟子，詰朝遂行。
片帆無恙，前路已非。一葉扁舟，又載征人遠；兩行別淚，竟隨江水長流。痛哉此行，登鬼域。此七八十水程，在夢霞不啻冥冥泉路視矣。使前日聞病即往，則藥煙淚雨中，猶及見伊人一面，今何及矣！罡風孽雨，苦摧短命花；三島十洲，難覓返魂藥。相見更難乎為別，目覩尤慘於耳聞。我且不及見梨娘死，為夢霞幸。所痛者，相知未及一年，此恨遽千古。梨娘為夢霞有生來一知人，則梨娘死，實為夢霞有生來一痛。意中，方期秋月重圓；劫後餘花，不春風再肅。病不知其由，死不在其側，殮不憑其棺，公惡，刻扣良緣，平時會少離，並此最後死別，亦故靳不與，此尤為痛不解者。今日者，煙波一棹，不為問津漁郎，翻登門弔客。俯聽江流，幾聲嗚咽；舉頭際，一色杳茫。水復山重，化愁城恨海。江花汀草，點綴閒情，鷗港漁磯，別饒野趣。一路江春早景，足娛行客，在夢霞視，則形形色色，皆組織愁絲資料，招徠愁魔媒介。
人來前度，魂斷當年。夢霞泛棹蓉湖，今日為四次矣。今番意興，異從前，恨與時積，情隨境遷。昔日行，無殊身桃源，步步趨入佳境；今日行，恰是身臨蒿，行行漸近愁關。故昔日行，惟恐其遲；今日行，則惟恐其速。恨江神不解，今朝偏助一帆風，僅半日許數十長途，瞥過。人世間有一無二，至慘至痛境，已黯呈於夢霞眼前矣。
野渡無人，衡門在望，有一物焉，隨風飄揚於屋角簷梢，翩躚態。遠望，疑為白蝴蝶飛舞，又酒招客青簾。此何物耶？此非喪標識耶？謂夢霞眼簾容此物耶？覩此一尺布幡，夢霞旌亦隨搖曳，飄飄蕩蕩，靡所底止。噫，此種境，是人間非人間，至此者，殆皆尋死趣來，其人世間固已遠矣。
舟無恙，客無恙，岸人無恙。台耶，蓬島耶，客於此，遇仙於此，闢詩界於此，營情窟於此。曾日月幾何，歡喜，煩惱生，愁雲慘霧，籠罩一村矣。離恨耶，相思耶，茫茫一塊土，生離於此。死別於此。幾番悲慘活劇，於是開場，亦於是收場焉。彼鼓棹來者，雖非此主人翁，不謂為與此無緣，亦不謂為與此有緣。謂為無緣，胡為並無關係人，忽焉萍飄絮蕩，偶是鄉，羈留於此者一年，醉吟於此者一年？謂為有緣，則何此一年中，所遇者皆失意人，所歷者皆傷境。過情懷，未來幸福，一至此皆消歸烏有，維戀戀於現在悲歡離合？戴奈何，唱懊儂曲，迷迷惘惘，了不了。一年最短促時期，乃有此一段至複雜情史。南國青年，竟做了潯陽白傅；月底西廂，忽變了夢裏南柯。則斯，乃情幻境耳。入幻境者，無不為幻境所迷，身俱為幻境所束縛。迨至參透個中幻象，跳幻境範圍，軀殼雖存，靈魂已死。一生業，強半蹉跎，猶不飄流荒島者，處萬死一生境，終有一線不絕希望。夢霞來此，在今日為末次，此後將與此長別。問迷津來，航恨海，夢霞無恙，平昔氣概抱負，已悉為情魔攘奪無餘。惜哉此人，其將長此終古乎？雖夢霞情人，實至情人。惟至情人，必不輕殉情，則夢霞結果，或尚有驚人舉在。
夢霞來，距梨娘死，僅二日耳。此二日距離，時計，不過四十八時。年華遞嬗不常，人變遷太速，此四十八時中時已隔歲，人且隔世矣。似此門庭冷落，室飄搖，路人見亦增忉怛，矧當斯境者，為個中人乎？為情夢霞乎？叩門則雙扉虛掩，牆邊睡犬不聞；蒞庭則四顧無人，枝棲鴉並。淒涼狀況，觸目何堪？足為軟，步為蹇矣。登堂則老翁相見，揮淚訴病情；入室則稚子含悲，伏迎弔客。夢霞此時，難慰己，轉慰人，無弔生，更何弔死？斟幾滴無情酒，淚味含酸；爇一炷斷頭香，灰寸死。餘藥猶存，案銅爐未熄；倩魂不返，棺中玉骨已寒。死者長已矣，生者將何為情？恨太無端，後更不堪設。淚世界非長生國，歸來歸來兮，此間不久留，夢霞猶未忍掉頭竟。
空庭洗，冷風乍淒，撼樹簌簌響。庭畔荒土一坏，累累墳，斷碑倚，苔蘚延繞幾遍，四圍草，環塚一圈，幽寂不類人境。時夜將半，有人焉，惘趨赴其處，藉草為茵，坐哭，哭甚哀。噫，此何？斷腸。伊何人？即手闢此斷腸境界、手植此斷腸標識者。其標識為何？曰：「梨花香塚。」則哭者為夢霞無疑。夢霞葬花後，眼淚沃此塚土者，不知其幾千萬斛。尚有一人，與夢霞同情，為夢霞賠淚，此人即花影。花魂，夢霞葬，為花影者，感此葬花者哭。哭花魂，哭己為花影。為花影，即同花命。花魂無再醒時，花影安有常留望？一剎那間，花影花魂，無從辨認，人耶花耶，同歸此塚。彼葬花者傷人寄情於花，惜此花葬，不料此已死花，竟從此與不絕關係，香泥一掬，遂種孽因。始則獨哭此花，繼則與人同哭此花，今則復哭此同哭此花人。花魂逝矣，花影滅矣，哭花哭人，復哭人哭花。兩重哀痛，並一重。至此夢霞淚，所餘有幾耶？嗚呼，花活人不蘇，淚有盡恨無窮。此一部悲慘《玉梨魂》，一哭開局，亦遂一哭收場矣。
注釋：
忉怛：悲傷。文選˙李陵˙答蘇武書：「異方樂，秖令人悲，增忉怛耳。」文選˙王粲˙登樓賦：「悽愴感發兮，意忉怛憯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