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孝文孝武一人背一捆鋪蓋卷兒回白鹿村。因為學生嚴重流失,紛紛投入城裡新興的學校念書,朱先生創立的白鹿書院正式宣告關閉,滋水縣籌建一所新式學校——初級師範學校,朱先生勉強受聘任教務長。著兩個接受過良教育的兒子歸來,白嘉軒生喜歡,有這樣兩個槐樹苗兒一樣壯健的後人頂門立柱,白幾輩受盡了單傳淒苦的祖先告慰於九泉了。當晚,白嘉軒手執蠟燭,兩個兒子領門樓,秉燭照亮了鐫刻在門樓的四個字「耕讀傳」,又引著他們回院庭,再次重溫刻在兩根明柱的對聯:耕織傳久,經書濟世長。白嘉軒問兒子:「記了?」兩個兒子一齊回答:「記了。」白嘉軒又問:「明白不明白?」兩個兒子答:「明白。」白嘉軒坐在廳房的桌子旁說:「明白了就。明日早舊衣裳換,跟著你三伯裡務莊稼。」兩個孩子順從答應了。白嘉軒告誡說:「從今日,再不說人哪兒念書幹什麼的話了。各有各的活法。咱有咱的活法兒。咱管按咱的活法兒做咱做的,不不說這怎個樣那咋個樣的話。」

白嘉軒隨後進山了一趟,岳父商談了讓二兒子孝武來共同經營中藥材收購鋪店的。白的後人已經人,由岳父代管的局面應該盡快結束,孝武隨後受命進山了。兒子孝文留在裡。白嘉軒經過長期觀察無數次對比認定,由孝文將來統領繼任族長是合法且合適的。兩個孩子是神態端莊,對一切人彬彬有禮,不苟言笑,絕無放蕩不羈的舉止言語,明顯有別於一般鄉村青年由隨便的樣子。但孝文比孝武更機敏,外表更持重,處更顯練達。

白嘉軒二兒子孝武打發進山後,就帶著禮物走進了媒人的院子。他鄭重提過年時給孝文完婚的意圖,讓媒人女方的父母涉。女方比孝文三歲,已經十九,父母早已著急,是羞於面子不便催白快娶。因為是頭一樁婚,白嘉軒辦很認真,很體面,特意殺了一頭豬做席面。婚後半個月,飽嘗口福的鄉黨還在回味無窮談說宴席的豐盛。白嘉軒族長的名義主持了兒子兒媳進祠堂叩拜祖宗的儀式。這種儀式求白鹿兩姓凡是已婚男女來參加,新婚夫婦一方面叩拜已逝的列位先輩,另一方面還叩拜活著的叔伯爺兄婆嬸嫂子們,並請他們接納新的族員。

鹿三參加過無數次這種莊嚴隆重的儀式,萬萬料不他的黑娃引回來一個婊子,入不祠堂拜不祖宗,見不父老鄉親的面。他曾經譏笑過鹿子霖。鹿子霖給兒子兆鵬是過年時完的婚。早先三媒六證訂冷先生的女兒,兆鵬突不願意了,賴在城裡不回。鹿子霖趕城裡,一記耳光抽兆鵬鼻口流血,苦喪著臉算是屈從了。新婚頭一夜,兆鵬拒食合歡餛飩,更不進新房睡覺,鹿子霖又一記耳光沾了一手血,兆鵬打新房裡了。三進祠堂拜祖宗,兆鵬又不願意,還是鹿子霖的耳光他搧祠堂裡了。完了婚娶的一系列禮儀後,鹿子霖說:「你現在願滾哪兒就滾哪兒!你死哪兒就死哪兒!你娃子記住:你屋裡有個媳婦!」鹿兆鵬一句話沒說就進城了。鹿三對照了白鹿兩給兒子辦婚的過場,深深感嘆白嘉軒教子治不愧為楷模,鹿子霖的後人了什麼式子!歸根底一句話:「勺勺客畢竟祖德太淺太薄嘛!」現在黑娃根本沒有資格引著媳婦進入祠堂,鹿三再不意思譏笑人鹿子霖了,這件仿佛一塊無法化釋的積食堆積在他的口。

白嘉軒對鹿三的病表示了最真誠的關切。他走進馬號對鹿三說:「三哥,你一晚光哀嘆不行。法兒解決。」鹿三氣餒說:「我說他不聽。我一鐝頭那貨砸死還償命。」白嘉軒信十足:「你他叫來,我跟他說。我不信他辨不來飯香屁臭。」鹿三對白嘉軒親面的舉動很感動,立即跑村子東頭那孔破窯洞前的坪場,聲吼喊黑娃。黑娃跟著父親來白嘉軒的馬號裡。白嘉軒開門見山問:「黑娃,沒讓你跟那個女人進祠堂拜祖,你恨我不恨?」黑娃誠實回答:「我知族規。這不怪你。」白嘉軒朗說:「!黑娃不糊塗。叔再問你一句,你丟開丟不開那個女人?」黑娃沒有料白嘉軒會話說這樣不留空隙,盯一眼就低了頭。白嘉軒不急於他回答,繼續冷靜說:「這個女人你不。這女人不是居過日子的女人。你拾掇這號女人你招禍。我了一眼就不是你黑娃養住的人。趁早丟開,免後悔。人說前悔容易後悔難。」鹿三已經按捺不住:「你嘉軒叔說的全是實話話!搭眼一瞅那貨就不是屋裡養的東西。」黑娃為難說:「我一丟開,肯定沒活路了。」鹿三聲順著嘴:「嘖嘖嘖!這號爛貨女人死了倒乾淨!不你死命催在尻子,還管那貨。」白嘉軒依不急不躁,保持著長者的威儀:「你不操丟開尋不媳婦。你管丟開。你的媳婦我包了,連訂帶娶全由叔給你包了。」黑娃吃驚盯著白嘉軒,已經沒有不丟開的任何託詞借口了。他突蹲,圪蹴①在馬號的腳。(①圪蹴—即為「蹲」;中國陝西、山西、內蒙、河南、河北等區的方言。)

二十年前,白嘉軒的父親白秉德面掏錢為鹿三連訂帶娶一手承辦了婚,這件義舉善行至今還被人們傳誦著。黑娃的母親不隱諱這件,打黑娃聽懂話就不厭其煩重複著:「黑娃你記住,白是善人!」

了這些,鹿三就臊紅了臉:「嘉軒你甭給他說那麼話。哪怕拉光身漢不那貨!立馬那貨攆門,邊的來再說。」白嘉軒動情說:「在咱們兩三輩人的情義,叔真是不忍眼睜睜著你一個災星招進門。我不逼你,你再。」黑娃站來點點頭,表示他認真了,趕忙拔腿走馬號。

黑娃離後,白嘉軒哲人的口氣說:「畢了畢了。我斷定黑娃丟不開那個女人。是丟開,他當就說丟開。沒有法子。聖人一丈遠的世;咱們凡人一步遠,一步走一步吧,像黑娃這號混沌弟子,一步遠不透,眼皮底的溝坎不見。你急不頂。讓他瞎碰瞎撞幾回,許碰撞靈醒過來,急是沒的。」

白嘉軒真是不幸言中。鹿三還僥倖著黑娃「」後丟開那貨哩,二晌午回,讓女人再勸勸黑娃,不料從女人口裡知,黑娃扛著青石夯掛著木模,不明就身外村給人打土坯了。唉!

※※※

鑒於黑娃的嚴峻教訓,白嘉軒愈加嚴厲注視兒子孝文的行為規範。孝文是樣的,穿著舊衣服每三晌跟鹿三裡學務莊稼,一身土一臉汗從不見叫苦叫累。是這孩子臉色有點憔悴,斷定不是農活太重的原因。白嘉軒晚鄭重對仙草說:「來這崽娃子貪色。你給那媳婦亮亮耳。」仙草撇撇嘴角,斜瞅丈夫一眼。娶了兒媳,仙草初享做阿婆的人生滋味,在庭裡的位就發生了變化,稍為輕鬆與丈夫對話了:「管人兩口那些做啥?年輕時候一樣,你那會兒還不急猴子摘桃一樣。」白嘉軒仍很當真說:「我那會!孝文這會才?剛十六,正長身體哩!甭貪色貪嫩撅了!」仙草笑著依順了,且更加周密:「這話我不開口。我給咱媽說一,讓給的孫子媳婦亮亮耳,話輕話重不緊。」白嘉軒一猜中了仙草的:「你怕兒媳惱恨你是不是,讓咱媽說這號討人嫌惹人惱的話?不過沒啥,會的人是知為的。」

孝文結婚前幾乎沒有接觸過媽媽奶奶外的任何女人,結婚後對女人一無所知,新婚夜依保持著晚讀的良習慣,氣勻靜端坐在桌前書。一對燙金的紅蠟燭歡躍跳彈著火焰,新媳婦在炕鋪褥暖被,他感侷促不適。新媳婦暖被褥,一對繡著鴛鴦荷花的陪嫁枕頭並排擺,盤腿坐在炕說:「你歇吧,今日個勞了一了。」孝文說:「你先睡。我書。」新媳婦忙溜炕:「你喝茶不?我給你燒水。」孝文說:「不喝不喝。你睡。」新媳婦就悄睡了。孝文讀書累了隨躺了,他的光腿在被窩裡撞著了的光腿,就往一邊躲了躲,很快睡著了。連著兩夜是這樣。

四夜裡,孝文夜半醒來尿尿,聽耳畔啜泣聲,他忙問:「你咋了?」背著身子啜泣更緊了。「你哪兒不滋潤?有病了?」的啜泣變壓抑著的嗚咽。孝文有點不耐煩了:「你不吭聲,半夜三更哭啥哩?喪模鬼氣的!」轉過身來忍住了抽泣:「你是不是休我?」孝文為驚訝:「你因啥說這種沒根沒底兒的話,我剛剛娶你回來才三四,幹嗎休你?既休你,又何必娶你?」沉靜一陣後說:「你娶我做啥呀?」孝文說:「這你不懂?紡線織布縫衣做飯娃嘛!」問:「你叫我給你娃不?」孝文說:「咋不?咱媽急著抱孫子哩!」的疑慮完全散釋,語句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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