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一隊士兵開進白鹿原,駐進田福賢總鄉約的白鹿倉裡。他們約有三十幾號人,一人背一技黑不溜秋的長槍,黑鞋黑褲黑褂黑制帽,腿打著白色裹纏布,顯精神抖擻威武嚴肅。人們很快給他們取一個形像的綽號:白腿烏鴉。這隊士兵突開進白鹿倉的門,嘩啦一聲散開,那一排房子包圍來。一個人喊:「來來,統舉手來!」屋裡立即傳桌椅板凳掀翻了的嘈雜聲響,夾雜著男人們驚慌失措的叫聲。田福賢正他的屬搓麻將,一子鑽床板底或縮牆角旯旮裡不知所措。一陣槍聲在房頂掠過,一聲蠻聲蠻氣的河南口音又喊:「再不來就朝屋裡開槍啦!」田福賢從牆角站來,硬充漢抖一抖肩膀就拉開門走,其他屬那幾個民團團丁走屋子。他們高舉著雙手,有田福賢很不在乎垂著一隻手另一隻手叉著腰。一個士兵喊:「手舉來!」田福賢不失紳士風度回話:「我是這兒的總鄉約,有話進屋說,舉手弄啥哩?」一個戴沿兒帽子的軍官走過來,手裡握著一短盒子槍:「你是總鄉約?報名字?」田福賢說了己的名字又問:「老總是哪一部分的?」軍官說:「鎮嵩軍。本人姓楊,楊排長。」隨那三十幾個士兵從房前屋後全集中過來,田福賢的團丁的槍繳了。楊排長說:「本人受劉軍長命令進駐白鹿倉。即日,一切服從劉軍長命令。田總鄉約,你願意繼續當總鄉約我們歡迎,不願意幹你回給老婆抱娃,我們另找一個人就是了。」田福賢既不折氣為他們賣命又不甘就此台。楊排長說:「你們的縣長已經降服本部,願意為劉軍長效力。」田福賢隨說:「楊排長屋裡坐,坐說話。」

※※※

白嘉軒鹿三及孝文正在鋤頭遍棉花,鹿子霖急匆匆跑頭叫他回村裡敲鑼,村民召集祠堂外的場,楊排長領著士兵徵糧來了。白嘉軒說:「我不敲。」說罷轉身重新回己鋤草的棉苗壟行裡,蹲身鐵鋤鋤草來了。鹿子霖急了就跑進棉花,蹲在白嘉軒旁邊求告:「嘉軒哥你不敢硬碰,那一杆子兵背著快槍我是給人槍架在脖子逼來的。」白嘉軒仍手不停鋤:「我知你是被逼的,田福賢是被逼著幹的。百姓納皇糧,古這樣。旁的糧不納。這個鑼我不敲。」

鹿子霖回村子裡了。田福賢接著跑來了,聲憨氣說:「嘉軒你咋瓜咧?漢不吃眼前虧!這杆子河南蛋兒全是些餓狼二㞗,殺人連眼不眨。你是個明白人咋硬頂硬碰己吃虧?」白嘉軒說:「虧不做,沒理的鑼不敲。就這話。」正說著,鹿子霖領著楊排長三四個士兵走棉花裡來了。楊排長問:「你是白鹿村的官人?叫白嘉軒是不是?」白嘉軒手裡提著鋤,點點頭。楊排長說:「回敲鑼,召集人祠堂門口。」白嘉軒說:「村民的糧食我不管,這鑼我不敲。你們誰敲誰取鑼。」白嘉軒從腰裡摸一個黃銅鈎圈的鑰匙,遞給楊排長。楊排長烏黑的槍管白嘉軒的手撥開說:「馬回村給我敲鑼。你再敢說半個不字,老子就打斷你的腿,叫你爬著給我敲。」說著就拉開槍栓,推子彈:「你是不是嘗嘗洋花生的味兒了?」鹿三勸嘉軒。兒子孝文勸。鹿子霖勸。田福賢賠著笑臉勸楊排長息怒。鹿子霖鹿三孝文推著拉著白嘉軒回村裡了。楊排長他的士兵跟著。

白嘉軒敲了鑼。白鹿村的男女老幼被吆喝祠堂門外的場。楊排長講了話,徵糧的規矩是一畝一斗,不論水旱更不按「時利人」六個等級攤派,那樣太麻煩。說罷就讓村民觀賞擊表演。士兵們從村巷農戶院子裡捉來的二三十隻公雞母雞倒吊在樹杈,那三十來個士兵站一排,一片推拉槍栓的聲音令人不寒慄。楊排長首先舉綴著紅綢帶兒的盒子槍,「叭」一聲響過,就接連響爆豆似的密集的槍聲。士兵們的烏黑的槍管口兒冒著藍煙,槐樹騰一片紅色的血雨雹,揚漫空五彩繽紛的雞毛。沒有死的雞嘎嘎嘎垂死哀鳴,鮮血從雞的硬喙滴流來,曲曲拐拐在漫流,幾十條蚯蚓似的血流匯集組合,槐樹變了血紅的土,散發強烈的熱血的腥氣,祠堂門外的場鴉雀無聲,女人們低垂著頭,男人們木雕似的瞪著眼黑著臉,孩子壓抑著的啜泣十分刺耳。楊排長盒子槍插腰裡的皮帶,一綹紅綢在襠前舞擺。他插槍的動極為瀟灑:「各位父老兄弟,現在回準備糧食,三內齊。」

這種別開生面的徵糧儀式擊表演,從白鹿村開頭,逐村進行。三十幾名士兵按三個班分頭進入不同的村莊,殺一批吊來的公雞母雞白雞黑雞蘆花雞杏黃雞紅雞帽兒雞,騰一片血雨雹,揚一片五彩繽紛的雞毛,留一攤血紅的土,後宣布:一畝一斗,三齊。從各個村子通向白鹿鎮的官路,牛拉的硬木輪車獨輪手推車全載著裝滿糧食的口袋壅塞了路,各個村子送糧的人在白鹿鎮匯集,排著隊往鎮子西邊的白鹿倉裡挪動。清朝那位有名的詩文皇帝設置的賑濟災民的義倉,在他死後不久就了一個空倉,現在卻空前富裕來了。瓦頂的倉房裡倒滿了黃澄澄的麥子,院子裡臨時油布鋪墊在倒滿了麥子,門外還擁著望不見尾的糧的車車。

黑娃背著一條裝著一斗麥子的口袋夾在擁擠的糧車隊中間,跟著熟人或陌生人緩緩朝門口移動。他的眼前駐留著五彩繽紛的雞毛槐樹那一攤血的土,鼻腔裡總聞見熱血的腥氣。他耐不住子等待,背著糧袋從一架一架獨輪車蹺過,躥進門裡了,口袋底兒倒提來,麥子便唰啦一聲流麥堆,從鹿子霖手裡接過一張蓋了章子的收條,就從臨時挖開的後門裡來了。黑娃回己的窯洞,娥問:「咧?」黑娃從口袋摸那塊寫著「鹿兆謙一斗」且蓋著白鹿倉印章的紙條給娥說:「這條子擱,人日後還查對。」娥收了條子說:「你這幾甭門了,我裡咋就慌慌的怕怕!」黑娃點點頭說:「算了不了。再說。」黑娃其實比娥更擔,那在祠堂門外士兵們的擊表演,他沒有讓娥門,一鐵鎖娥反鎖在窯裡。一斗麥子固惜,娥的模樣已經為一種重負壓在他。隨著這隊士兵的來,關於他們種種劣跡的傳聞悄悄又是迅猛在白鹿原蔓延,傳最的是他們何何糟踐稍有幾分姿色的女人的。果那麼的傳說有一件證實,那麼這些打著白裹纏布穿著黑軍服的士兵就無異於四條腿的畜生。

※※※

黑娃被父親攆門後就住進了這孔窯洞。窯洞很破,原來的主人在裡頭儲存飼草柴禾,夏堆積麥糠秋壘堆穀稈,安著一扇柳樹條子編織的柵欄門,防止豬狗進入拱刨或拉屎尿尿,窯門方有一個透風的窗。黑娃買這孔窯洞居激動了一陣子,在開闊的白鹿原,終於有了屬於己的一個窩兒一坨兒了。黑娃借來一個石夯一架木模,在窯洞旁邊的崖坎挖土打兩摞(每摞五百塊)土坯,先在窯裡盤了火炕,壘連接火炕的鍋台,隨殘破不堪的窯面牆扒倒重壘了,從白鹿鎮買來一扇山民割製的粗糙結實的木門安,又將一個井字形的窗子安,一隻鐵鍋一塊案板買來安置窯洞裡。當窯門窗孔往外冒炊煙的時候,倆人嗆咳嗽不止淚流滿面,卻又高興摟抱著哭了來。他們一次睡已經烘乾的溫熱的火炕,又一次激動哭了。黑娃說:「再瞎再爛總是咱個兒的了。」娥嗚咽著說:「我不嫌瞎不嫌爛,有你……我吃糠嚥菜情願。」

黑娃買了一個石錘一架木模就門打土坯掙錢了。在鄉村七十二行的謀生手段裡,黑娃選擇既不花費很底本購置裝備,無須投師學習三年五載的打土坯行當是很的。他在給己打過兩摞土坯後,就無師通了這項粗笨的手藝,信十足扛著石錘挑著木模村了,在那些熟悉又陌生的村莊裡轉悠,由需土坯換炕壘牆的主戶引他土壕裡,丟剝了衣裳,在黎明的晨曦裡砸輕重相間節奏明快的夯聲。主人管三頓飯,省些口糧,傍晚接過主人碼給他的銅子麻錢就回窯洞給娥。整個一個漫長的春閑時月,除了陰雨,黑娃是早晚歸。臨搭鐮割麥,他就提長柄鐮刀趕場割麥了。先原坡帶,那裡的麥子因為光照直接加坡缺水乾旱率先黃熟;當原坡的麥子收割接近尾聲,滋水川裡的麥子又搭鐮收割了,最後才是白鹿原的麥子。原原坡川因為氣候土質的差異,麥子的收割期幾乎持續一月。整整一個月的麥收期間,黑娃麥客趕場割麥差不掙平常兩個月的工錢。麥客主頭按麥子的長勢論價,割完後步量,當面開錢。黑娃早貪黑,專揀工價高的又厚又密的麥田手,圖掙幾個麻錢。一年來,除了供養娥吃飯必不少的開銷,他已經攢一筆數目觀的銅子麻錢了。臘月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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