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鹿兆鵬經歷了投身國民革命來的頭一遭危機,他險些被捕。

那是白鹿原剛剛進入三伏的一個褥熱難熬的夜晚,他從井裡絞一桶水提竹壇旁邊的滲坑前,抹了衣掛竹枝,一隻葫蘆瓢舀滿水從頭頂澆來,冰涼的井水激他全身一層雞皮疙瘩。這當兒有兩個陌生人走他跟前問:「鹿校長住哪個屋?」兆鵬停住搓身的手說「我就是」,話口時卻完全變了樣:「找鹿校長呀?他跟我是隔壁住南排三間房子,從過進,朝右首拐就了。他剛剛洗畢躺了。」他瞧見後院的黑暗處還站著兩三個人。他在那一瞬間感脊梁骨發冷,同時意識情不妙,說著又舀一瓢水澆頭,雙手在脯對搓來,搓肌膚咯吱咯吱響著。那兩個人朝過的方向走,後邊的三個人匆匆跟了。他們的舉動腳步使他聯尚不老練的獵人。兆鵬從竹枝扯衣,繞過竹壇跑圍牆根縱身扒住牆頭,黃土圍牆的土屑唰唰落的聲音招來了槍聲。他翻過圍牆後才感了恐懼,剛剛收獲過麥子的田野無遮無掩,連一隻兔子難隱蔽。他順著圍牆朝南跑了一段,後靈機一動,又縱身翻過圍牆進入學校。他從槍聲叫聲的方向判斷,那五個抓捕他的人已分兩路朝北朝東追了。他走竹壇跟前沖刷掉蹭在身的黃土汗泥,衣套身,這時教員們全部驚詫圍過來。「他們開始動手了。」兆鵬說,「走的趁早快走,不等他們再來。」他早已過安排,凡是公開了共產黨員身分的教員全部離開白鹿鎮學校,唯一沒有公開身分的龔教員將堅守陣;他離開仍驚疑未定的教員們回己的房子,藏在書架背後牆壁窯窩裡的短槍取來,掖腰裡又披一件制服,後匆匆離。幾位黨員教員他送學校後門不說話。「我會找你們的。」兆鵬說罷就轉過身走進黑夜中的曠野。他隨後的二十年裡,又經歷過無數次的被盯梢被跟蹤被追捕的險惡危機,卻不像這夜的脫身記憶鮮明。這一夜正式標誌著他在白鹿原進入工……

※※※

情來的並不突。農曆三月,桃紅柳綠,陽光明媚,突從南方傳來了一股寒流,蔣介石策動了「四一二」政變,國共分裂了。鹿兆鵬參加了省委特別委員會議後回白鹿原,黑娃他的革命三十六弟兄正熱切巴望他帶回級關於實行土分配的具體方案,他見黑娃時強忍著悲憤集的沉重情,裝一副往常的豁達:「同志們,現在必須先抓武裝力量!」在有他黑娃倆人在場的時候,兆鵬就向農會主任了底:「蔣介石動手殺共產黨了!北伐失敗了!」黑娃瞪著眼罵:「我日他媽!我們受閃了,挨黑挫了!」兆鵬說:「省委特別會議決定抓武裝。這是血的教訓。我們這回吃了沒有軍隊的虧。」

鹿兆鵬隨就進山了。葛條溝有一股五六十人的土匪,據山為王的是辛龍辛虎兩兄弟,曾經從逃竄的白腿烏鴉兵手裡繳獲了二十桿長槍,為山裡最硬手的一支土匪武裝。鹿兆鵬此行就是說服辛兄弟土匪改建為革命軍隊。黑娃卻從另一條路進山找另一股土匪。

約過了十,兆鵬回白鹿鎮,抑止不住歡欣鼓舞的情說:「我們有了己的軍隊了!」黑娃卻沮喪說:「我說破嘴皮打盡了比方,說不轉人。」

分配土的被擱一邊了,黑娃他的農會骨幹們整忙著組織訓練農協武裝。梭鏢矛子刀了紅綢,來挺威風的三百人的武裝隊伍,在白鹿鎮遊行了一回就散伙了,因為麥黃了收碾了。等麥收打完畢進入三伏,莊稼院桃樹的毛桃發白了又變紅了,革命的形勢卻愈見險惡。國民黨共產黨共同組建的國民黨省黨部宣布解散,共產黨國民黨共同組的省農民協會被勒令解散停止一切活動,國民黨主持陝政的省府主席被調回國民黨中央,一位姓宋的主席臨陝接替。觀望等待了三個月的國民革命軍駐陝馮司令終於拿定主意,投蔣反共。他發表正式聲明的時間是陽曆七月十五日。鹿兆鵬從白鹿鎮學逃離在這個日子的前幾日,國民黨裡的鐵腕早已等不馮將軍發表公開聲明提早動手清黨了。鹿兆鵬在鎮子裡的一個公茅廁裝便,觀察了白鹿鎮再無什麼動靜,便從背街溜過敲了敲韓裁縫的後門。他一抱住韓裁縫的肩膀就止不住痛裂肝哭:「我們當了,我們受騙了!相煎何太急,相煎何太急哇!」

田福賢隨回白鹿原,他的屁股後頭跟著十一個士兵,士兵們一律黑制服挎長槍。田福賢沒有直接進白鹿倉,是繞先進入白鹿鎮。他見那些熟悉的店鋪掌櫃們便率先抱拳拱手,彬彬有禮頷首微笑著:「兄弟回來了!」他從黑娃的鍘刀口裡逃脫至今半年久,面色愈加紅潤滋了。岳維山被調離滋水縣南邊山區的寧陽縣時帶了田福賢,他在那個貧瘠閉塞卻又安定的縣城裡過十分逍遙,山區的珍禽野味滋補了在白鹿原驚嚇熬煎的身體虧空。當國共分裂的消息傳這個山區縣時,麥開始泛黃。岳維山猛站來對田福賢說:「我們山了!」他們當晚吃了野雞熊掌娃娃魚等山區特產,喝酩酊醉,二睡醒後便打點行李騎馬進省城來了。岳維山走進國民黨省黨部態度十分強硬:「現在的實正證明我在滋水縣沒有過錯。讓我還回滋水。」

他們傍晚抵達縣城,當夜就派幾個尚不老的警官白鹿原抓捕鹿兆鵬。他們沒願償。岳維山田福賢留在縣黨部,田福賢不同意說:「我還是回我的原,這跟你回滋水是一個理。」岳維山同意:「,你回原。白鹿原是共產黨的老窩,你了我就放了。」岳維山採取緊急手段從縣保安隊抽十一名士兵給田福賢:「這回回原你是夠威風的了。」

田福賢回原的消息半時間就傳遍白鹿原的所有村莊。從他進入白鹿倉的那後晌,連續兩三夜被前來拜見的人封堵在屋子裡不門,被鬥被遊被整過的鄉紳財東們一眼淚一鼻涕一口血氣哭訴己的苦楚,些農協積極分子或者是他們的老子卻滿面羞愧向他懺悔。田福賢初沉浸在早就渴望著的報復理中,很快就驚覺過來:「回回。諸位先回。兄弟剛回來兒太太忙。」他民團士兵布在門口阻止一切前來求見的人。有人見不他就燒酒點一類禮物託付民團團丁轉給他。田福賢那些東西接手不就摔院子裡的瓦礫堆,鼻腔裡噴一股粗渾的氣浪:「還不是喝酒的時候!」

田福賢召集了屬各保障所鄉約的會議。鄉約湊一便哭訴己所受的辱踐及黑娃們的種種劣跡,幾乎全不曾總鄉約集他們來幹什麼。「諸位,從現在,再不許說一句個兒咋麼了咋麼了。」田福賢不耐煩制止了無休止的控訴,「我們當了受騙了。我們先前誠實意跟共產黨合,共產黨卻我們塞鍘刀口裡。我從鍘刀口裡逃脫了就清醒了,必須實行一個黨一個主義。現在了,該我們動手了。」田福賢講了實施動手的具體方案,一句話概括他的雄圖略:「這回我們在白鹿原一定共產黨斬草除根。」

田福賢很快組建一支二十七八人的民團武裝,新招募來的團丁有財東鄉紳子弟,有窮漢的子弟,他們穿了由韓裁縫承做的黑色制服衣,身暫時仍穿著做的疊腰襠褲。在國民黨的青白日旗幟舉行了集體宣誓後,由田福賢從縣帶回來的十一名老團丁領著他們在麥茬裡進行操練。召開白鹿倉鄉民會的已籌備就緒,田福賢吃罷午飯後就決定找白嘉軒。

白嘉軒是原所有頭面人物中唯一沒有向他表示問候的一個。他走進白的四合院,白嘉軒正在鋪著涼席的炕午歇,響著令人沉迷的鼾聲。白嘉軒被仙草叫醒後,見田福賢站在眼前不驚奇,一邊濕毛巾擦著眼瞼一邊平說:「我知你回原了。我你那兒人太就沒湊熱鬧。」田福賢笑著說:「老哥,你比不淺薄輩。你水深土厚我一概盡知。兄弟今日來跟你說兩個。頭一個,你這回山了。」白嘉軒說:「我本來就沒進山嘛!」田福賢說:「你甭裝糊塗。一保障所鄉約請你馬。」白嘉軒說,「子霖不是幹的嗎?」田福賢說:「老兄,你盡拿明白裝糊塗。他那個共產黨兒子白鹿原攪了個昏黑,邊正在懸賞緝拿,他還當鄉約嗎?」白嘉軒說:「既是這個割,我當你的鄉約不宜馬了,讓子霖兄弟疑我趁機搶了他的帽子戴哩!快說你的後一個吧!」田福賢很遺憾慨嘆著說:「老哥,你真個拿穩坐住。農協那幫死狗賴娃鬥了遊了你,你忍啊!」白嘉軒說:「我權當狗咬了,人嘛,不跟狗計較。」田福賢說:「你不計較是忍。這回咬了你的腿你忍了,再一回牠噙住你脖子你還忍忍不?」白嘉軒說:「話這麼說不這麼說。咱不說這話了。你不是說兩個嗎?」田福賢無奈就轉了話題:「我借白鹿村的戲樓一。」白嘉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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