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鹿子霖剛走進保障所的院,白鹿中醫堂抓藥的相公就跟進來說:「先生請你過有話,甭耽擱。」鹿子霖在走向中醫堂的街盤算著何向冷先生解釋買來拆掉白門房的舉動,除了這件,他不還有什麼緊會促使冷先生一早就著人來叫他。走進中醫堂,冷先生他引後邊的寢室,開口時一臉的驚慌:「你知不知?兆鵬給田總鄉約逮往!」鹿子霖驚:「你聽誰說的?啥時候的?我一點兒不知曉!」冷先生說:「早一開門來了南原一個病人,說是昨晚夕在學校裡給逮住的,」鹿子霖驚詫不已:「他還在原?我的老爺!通緝告示貼滿原是,他居還沒離原……」冷先生說:「聽說他剛剛從城裡回原,煽動飢民來鬧,倒沒料他的一個共產黨兄弟兒給田總鄉約告密了。再問旁的我說不仔細,倒是實,田總鄉約連夜押送縣了……你說咋辦?」鹿子霖說:「活該!死!這孽子拗種處治了,我倒說話活人了!」冷先生說:「你說的是氣話。你我現在這年歲,還有少話說還有少人活呢?沒有少了,你我今活兒女的人哩!」鹿子霖咳了一聲竟落淚了,泣不聲說:「我一端端的日子全壞在這龜孫子身。他參加共產黨教我跟著背虧帶災且莫說,單是婚……教我總覺對不住你老哥哥呀!我說的不是氣話是實話,他龜孫處治了倒!倉裡縣裡再不疑我鹿子霖通共的了;裡的辦了。讓人名正言順再嫁,我在你老哥面前不就說話活人啦嗎?」冷先生說:「我今日叫你來不是說這話的。我知你救他說不口。」鹿子霖仍堅持說:「我不救。」冷先生說:「你不救我救。我的女婿呀!」鹿子霖說:「你救是白救。他田總鄉約押鍘刀你知,田總饒他?邊現在對共產黨是『寧錯殺一千絕不輕放一個』。他完了他兆鵬龜孫這回完了!你甭勞神了,白勞神又折財……」冷先生說:「我準備傾蕩產,救回我的女婿!」鹿子霖連忙接說:「你是真個他救了,他就不敢再擰拗了。他明白他的命是你給拾回來的。」冷先生說:「你今日個留神一,田總鄉約一回來你就給我說一聲。不宜遲。聽說對共產黨現時是快刀斬亂麻,審不審就填了井了!」

西安當權的國民革命政府對共產黨整治的手段簡截了當,不正經審訊不屑張羅聲勢示眾遊街很少公開槍崩,逮住後先打後問問不什麼就裝進麻袋扔進廢棄的苦水井裡,打問了什麼又覺此人不宜存留於世同樣乾脆扔進井。鹿子霖裝若無其的樣子一日了三次白鹿倉,直晚夕才見田福賢騎著馬從縣回來,他搶在田福賢前頭說:「我已經聽說了。逮住那個龜孫為國除了害,為我挖了眼中釘!總鄉約你知我的脾,我不在乎平時吃四個饃現在還吃兩雙。」田福賢卻更富人情味兒說:「再咋說總是你的兒嘛!他是共黨的毛猴分子辦,讓他寫一張悔過新書,我再給岳書記說說情就算了;你知他屬案犯,甭說我,岳書記不敢擅處治,在縣打個過身就直接送城裡了……」鹿子霖表白了一番於兆鵬被捕乃至被鐐閉眼不理的話,回來卻急忙告訴冷先生:「田總鄉約回來了。」

冷先生立即實施營救女婿兆鵬的謀略。他吩咐鹿子霖回車套吆來,相公一動手十隻裝中草藥的麻包抬車,聲言這些積壓的藥材送城裡賣掉,飢荒年月人命紙沒有來病抓藥了。他辭退了劉謀兒鹿子霖親掌鞭吆車。他吩咐鹿子霖繞走過白鹿倉門口:「子霖你叫一田總鄉約,他女人病了讓他跟我一路走,順路給他女人病。」田福賢失急慌忙跑倉門,深信不疑爬車,連聲詢問他女人啥病緊不緊。冷先生一往常的簡潔:「早你的一個親戚來叫我我抽不開身,體問了一病情給抓了兩服藥拿走了,你甭急甭問,問了我說不來,咱們順路,我還城裡送藥哩!」青騾拉著車在鄉村間的官路咯吱咯吱叫著,一直西進,終於停在一幢高的門樓,冷先生打了個哈欠從車來。

進入田的深宅院,田福賢睡意正酣的女人問莫名其妙,己莫名其妙問冷先生:「內人沒有病呀!沒有讓誰請先生呀?」冷先生卻說:「我又給人騙了,那人冒充總鄉約的親戚,騙了我兩服藥……一樁……」說著就往門外走,鹿子霖從車輪鑽來喪氣說:「糟了糟了!軸顛斷了走不了了!」於是十隻捆紮嚴密的麻包從車卸來送進屋裡,田福賢爽氣說:「明日讓車木匠換個軸就是了。倒倒!咱兄弟仨難聚在一喝一盅。」酒過三巡後,冷先生解開了堆在台階的麻包,又擎著燈台讓田福賢他的「寶藥」。田福賢了麻包瞪眼來,鹿子霖驚詫差點叫來,偽裝藥包的麻袋裡包裹著一堆硬洋,十隻麻包一個不空。田福賢說:「先生你這算做啥?」轉過身厲聲斥責鹿子霖,「你這樣弄法兒,你跟兆鵬同罪!」鹿子霖嚇面黃表:「田哥我真的不曉先生葫蘆裡裝啥藥——」冷先生說:「你法子放人。我救兆鵬認他是我的女婿。我的女子從一終這是門風。我再沒辦法就逼你辦法。」田福賢急頭慌腦攤開雙手:「我的先生哥哩!你這是逼著兄弟跳華山嘛!」冷先生說:「你辦法,你辦法。我知你有辦法。」田福賢苦笑:「我一個白鹿倉總鄉約,還不就是佔著一縫的臭虱!我有個屁辦法!」冷先生說:「實在沒法子了就算了嘛!這點子銀貨扔你這兒,咱們空兒來喝酒就是了。」田福賢堅持不允:「你麻包封嚴裝車拉回,我盡量辦法;你不拉走我就不管了!」冷先生說:「我一輩子還沒弄過二回頭的。」

重新路駛村莊後,鹿子霖聲噓嘆來:「啊呀呀先生哥你真是個冷先生!你先該給我亮個底兒嘛!嚇我一跳……先生哥,麻包裡裝了少硬洋?」冷先生坐在車廂裡淡淡說:「我沒點數兒。我向來不數錢。這幾年攢的貨全端來了。讓田總鄉約慢慢兒點。」鹿子霖嘆惋來:「恐怕你這十麻包銀元撂不響!」冷先生說:「撂響罷不響罷,反正撂手我就不管它了。」

田福賢當夜麻包裡裝的銀元騰來,埋院子西牆根那棵合抱粗的香椿樹底。他沒有數數兒,竹條擔籠像攬抬石頭瓦碴一樣銀元倒進香椿樹的深坑裡,點數兒已經沒有少意思了。他接著在西原故居的房屋裡住了三,謝絕一切前來問安的巴結的新朋老友。說他在外頭幹公累受不了了,需在裡養息幾。四早他騎馬回白鹿倉,後晌召集九個保障所鄉約一些村有影響的頭面人物的聯席會議,提一條建議:「求省府將共匪鹿兆鵬押回白鹿原正法。」與會者一致響應。田福賢二騎馬進省城,闖這個機關奔那個衙門牙硬辭堅,申述白鹿原幾萬鄉民正當又強烈的求,在白鹿原滋生又在白鹿原鬧亂的共匪鹿某押回原就正法;三後,賀耀祖打頭的三十人的鄉民請願團一呼啦跪倒在省府門前,聲言不答應他們的求就永遠跪絕不來;國民黨滋水縣黨部書記岳維山被黨部召回城裡;他不僅不勸退鄉民且說服省黨部鄭重考慮鄉民求,此一來不僅達殺一儆百的效果,且讓社會各界共匪為是何等不人……鹿兆鵬被押回白鹿原來了。

※※※

殺人場選擇在縣立白鹿鎮初級學的土圍牆西邊,離土牆五尺挖著一排七個深坑,七個被捆綁著的人面對牆壁,穿著顯眼的是唯一身著褐色袍衫的鹿兆鵬,他跪伏在中間,其中六個被宣布為殺人搶劫截路擋的土匪賊娃子。選擇這兒做刑場再明白不過,這所學校是鹿兆鵬在原煽動共黨革命的老窩巢,示震懾。執行刑法的是白鹿倉的團丁,他們組建來一次風頭的機會,格外威武站一徘。槍聲響過,牆頭冒一片藍煙,七個人不見誰哼一聲就斃命了,他們的嘴鐵絲串結在一。儘管石印的殺人通告先貼每一個村莊的街巷裡,仍激不鄉民的熱情奇,飢餓同樣無與倫比的強權威本來驚動魄的殺人場景淡化為冷漠。

鹿兆鵬已經被轉移白鹿書院。田福賢玩了一個換人的戲。在鹿兆鵬被押解回原前,田福賢從縣監提回來六個死刑犯。說是壯聲勢,其實是為了魚目混珠。鹿兆鵬被解回白鹿倉的當晚,在那個臨時為監房的屋裡躺了不一個時,隨後就被悄悄抬他父親親趕來的騾馬車,頂替他的替死鬼被強迫換了他的長袍。冷先生故伎重演,車又壘堆十個藥材麻包,不過沒有裝進銀元,是掩蓋著一個死刑犯人。他們車趕原坡頭,攙扶著兆鵬走進白鹿書院。朱先生接過人後說:「你們走吧!再不來了。」

鹿兆鵬躲在白鹿書院連睡三,輪番審訊整他精疲力竭,種種民國新刑法整他體無完膚,

(本章未完)

第十八章目录+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