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黑娃騎著一匹烏青馬朝白鹿村趕來,月亮了,星光昏暗。他弟兄們剛剛做畢一件活兒,就像種罷一壟麥子或是收割完一畦水稻,弟兄們馬馱著糧食回山裡了,己單身匹馬給娥送一袋糧食。沿路所過的村寨不見一星燈火,偶爾有幾聲狗的叫聲,飢荒使白鹿原完全陷入死般的靜寂,無論村寨再無法組織巡更護村的人手了,即使他們入室搶劫富戶,住在東西隔壁的鄰居明知發生了什麼懶吭聲。進入白鹿村前,黑娃首先見吊莊白興兒的房舍,處於整個擁擁擠擠的白鹿村外首的這個吊莊,恰中華版圖外系的台灣或者海南島。他對白興兒的莊場記憶深刻,那頭種牛雄健無比,牛頭的兩隻銀灰色的牴角朝兩邊彎兩個半圓的圈兒,脖頸子的臉子一低頭就垂。那頭灰驢一匹騾子一樣高,渾圓的尻蛋子毛色油亮,見母馬時就蹦達來,尖嘎的叫聲十分硌耳。最引人的還數那匹種馬,赤紅的鬃毛像一團盛開的石榴花。他那時候就知,公牛壓過母牛生牛犢,種馬壓過母馬母馬生馬駒,叫驢壓了母馬母馬既不生馬不生驢卻生一頭騾駒來。每年春秋,白鹿原遠遠近近的莊稼戶莊稼戶牽著發情的母牛草驢或母馬吊莊來,白興兒笑殷殷讓客戶坐涼棚喝茶,後母畜牽一個柵欄式的木架裡頭。每年夏收或秋收後,白興兒就牽著種牛叫驢或者種馬,脖子拴一匝紅綢,紅綢繫一隻金黃色的銅鈴,各個村莊裡轉悠;那些配過種且已經了牛犢馬駒騾駒的莊戶人,聽見銅鈴叮噹叮噹的響聲就木斗提豌豆來,倒進白興兒搭在牲畜背的口袋,連一句餘的饒舌話無須囉嗦;白興兒一邊是意在收賬,另一邊意思是誇莊。向各個村莊凡飼養母畜的莊稼戶展示種畜的英姿,名曰誇莊,吸引更的人發情的母畜牽他的吊莊裡,算是一種最原始最古老的廣告形式……黑娃在山寨時與白牡丹或黑牡丹幹過那種後,總是時候偷白興兒的配種場裡的祕密。

黑娃驅馬從村子東頭的慢來不由一驚,進入窯院跳馬來,卻不見熟悉的窯門窯窗了,坍塌的黃土覆蓋著原先的窯洞。他旋即翻身馬,返身奔吊莊白興兒的莊場來。昔時人歡馬叫的莊場一片淒涼,專供不馴順的母畜就範的木頭柵架已經折毀,莊場約關閉停業了,飢饉年月,牲畜早被莊稼人賣了錢換了糧或送進殺坊賣了,還有鬼來配種哩!黑娃馬拴暗處樹,敲響了白興兒的門板,半才聽見白興兒在門裡驚恐的問話聲。黑娃說:「老哥你甭害怕,我是黑娃。我問你一句話,你不開門行。我媳婦哪邊咧?窯咋塌了?」白興兒約猶疑了片刻還是拉開了門閂,壓低聲兒說:「黑娃兄弟!你真個這會兒還不知?」黑娃急了:「咋回你快說底是咋回?」白興兒說:「你媳婦給人殺咧!」黑娃吃一驚,一抓住白興兒瘦削單薄的肩胛問:「誰的毒手?你給我實說你甭害怕。」白興兒說:「不知。瞎咧咧沒逮住一句影蹤兒話柄兒。你那窯裡散臭氣時,人才尋見發現的,後來就挖土窯封了。」黑娃又問:「你真個沒聽一句半句影蹤話兒?」白興兒連連搖頭:「沒有沒有……」黑娃狠著勁兒說:「算了不麻煩你了。我馬拴在椿樹你照一,我一會兒來騎……」

黑娃端直找鹿子霖的門。白興兒一告知娥被殺的消息,他腦子裡一個反應來的就是鹿子霖那張眼窩很深鼻梁細長的臉。他一縱身攀住牆頭,輕輕一躍就跌落院中,雙腳著後就捅死了一條撲腿前的黑狗。院子裡一絲聲息沒有,他刀片插入門縫撥開木閂,進入漆黑的房東屋。鹿子霖睡正香正死,他的婆娘背對著他側身面裡睡著。一刀子,鹿子霖連睜眼認人的機會不曾就完結了。黑娃著就坐在太師椅。順手摸過黃銅水煙壺兒,捻了一撮水煙絲兒塞進煙筒,拼打火鐮,火石的響聲驚醒了鹿子霖。鹿子霖黏糊著嗓音說:「你呀你呀煙癮倒比我還咧!」鹿子霖黑娃當他的婆娘了。黑娃吸水煙壺兒咕嚕響,吹燃火紙點燃了燈,瞅著鹿子霖枕在玉石枕頭那顆頎長的腦袋。鹿子霖約摸了身旁僵睡著的女人意識情不妙,一骨碌翻身來問:「你是誰?」黑娃說:「我給你點燈了你還認不清?」鹿子霖偷偷在枕摸什麼的時候,黑娃說:「甭摸甭摸。」鹿子霖換一種口氣問:「黑娃噢我當是誰……」黑娃說:「我來問你一件,說在你,不說在你;你是動手動腳,你那兩子不勝我那兩子;你不信不緊,說完話咱擺開場子明著弄。你知我為著啥來問你——」鹿子霖穿衣蹬褲,又推醒了身旁的女人,吩咐燒茶,回過頭說:「老侄兒!我知你為著啥來的。我早就料你總有一來尋我的。」黑娃說:「那就不囉囉嗦嗦。」鹿子霖說:「你媳婦遭害,我一聽說就給我惹麻煩了,咋哩?人會你遊我鬥我。你跑了我殺你女人氣。人不另一層,我是殺娥還不殺了兆鵬!他整我比誰叫我更傷。再說,不怕你侄兒犯病,你逃走了,娥幾次找我哭哭啼啼,讓我給田總說情寬容你。我這人軟,一見誰哭就哭我仇消了氣兒跑了。我雖則沒有為你說人情,田總在後總算寬饒了娥。我一個女人恓恓惶惶,周濟給一點點糧食,有人還借機胡揚髒哩!給我臉抹屎尿哩!你我怎麼會毒手?」黑娃梗著脖子說,「你的舌頭軟我是知的。我是再不來誰殺娥的就是你,你說咋辦?」鹿子霖反倒挺睜眼說:「你老侄兒是殺我我沒辦法;你因旁的殺我我不說啥;你是為娥報仇殺了我,你老侄兒日後後悔的。情終究有弄明的一,你明白了殺娥的不是我,你就後悔了;擱旁人做錯許不後悔,你會後悔的;因你是個講義氣的直杠子脾氣……」黑娃反倒動了:「你聽沒聽說誰的毒手?」鹿子霖說:「這人命關,我沒實據不敢亂說。我管保我沒做對不住你老侄兒的。你是有實據證明是我的毒手,我就脖項伸你刀給你割。」黑娃說:「那嘛!你現時炕續著睡你的覺,我從哪兒進來再由哪兒,免你開門關門。」鹿子霖抱歉說:「那我不送你了失禮了……」

黑娃進入白嘉軒的臥室後不像在鹿子霖那樣從容,倒不全是鹿有鹿子霖一個男人在白人手硬邦,不不防;從縱牆頭攀住柿樹落進院中的那一刻,他悲哀發覺,兒時給白割草那陣兒每次進入這個院子的緊張卑怯又從底浮泛來,無法克制。排除了懷疑對象一鹿子霖後,黑娃十拿九穩肯定殺死娥的人非白嘉軒莫屬,白嘉軒除掉娥的因由比鹿子霖更充分十倍,這人又是個做一馬跑頭絕不拐彎的冷硬腸。他一白嘉軒從被窩裡拉來,像拎一隻雞似的他拎炕,黑色的槍管抵住他的腦門,白嘉軒沒有呼叫沒有驚慌失措,他從迷濛狀態清醒過來明白發生了什麼後,便梗著脖子一聲不吭,是裡揣猜這個土匪是誰。黑娃對著被子圍裹著身子的白吳氏說:「明人不做暗。你燈點著,咱們打明說。我是黑娃——」白吳氏黑暗摸索著穿衣褲,點燃了油燈:「黑娃你啥就拿啥,錢在炕頭匣子裡,糧食在樓囤包裡……你快槍收了……」白嘉軒冷笑著對妻子說:「放放。黑娃這回來不你的錢不你的糧食,專門是提我的人頭來咧!這我明白。」黑娃說:「明白了!你就明說吧,是你還是你派誰殺了我女人?」白嘉軒說:「那我就明說吧!我沒殺不會指派旁人殺。我一生沒做過偷偷摸摸暗處做手腳的,這你知。你女人犯了族規我刺刷刷,是在祠堂裡當著眾人的面刷的,孝文犯了族規一樣處治。」黑娃說:「我現在就認定是你的毒手。白鹿村我再不誰會這個毒手。我知你為啥殺——」白嘉軒說:「那你就開槍吧!反正我是活長頭兒了。你回讓人打斷我的腰桿,後來我就權當活長頭兒了。」黑娃問:「你憑啥說我讓人打斷你的腰?」白嘉軒說:「你就不慣我的腰。你的弟兄動手前說了你的那句話,你的腰挺太直……」黑娃說:「這是真的,我時一見你的腰就害怕就難受。你的陽壽了,今晚跟你這話說明。」門裡突飛進一鐝頭,黑娃一揚手就它隔開了。黑娃對撲進門來的孝武說:「你是不當族長了,你再來!」白吳氏一抱住孝武。孝武說:「你俺爸放開!有話跟我說,殺呀剮呀朝我來。」黑娃冷笑說:「輪不你哩!等你日後當了族長,你怎麼行再說。」孝武說:「你一定尋個替死鬼給你那個婊子償命,我頂;你放開俺爸,算是我殺的!」黑娃說:「殺了就是殺了沒殺就是沒殺,怎麼是『算』?是你個兒殺呢,還是你爸指派你殺的?」孝武說:「是我殺的,誰沒指派我。」黑娃說:「我不信。我信是你爸殺的。我就拿他抵命。你老實點你快滾開——」說著一抖左手,白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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