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朱先生重新開始因賑濟災荒中斷已久的縣志編纂工,一度冷寂的白鹿書院又呈現寧靜的文墨氣氛。他四處奔走的勞頓風塵早已消失,飢餓造的恐怖陰影卻依滯留在間,眼前時不時映現捨飯場粥鍋前拼死擁擠的情景,儘管這樣,他的頭還是潮案頭文字工的渴望生氣。

飢饉是隨著一場透雨結束的,村民們迫不及待從青蔥蔥的包穀稈子掰尚未乾鬚的棒子,撕嫩綠的皮衣,一掐即破的顆粒刀片刮削案板,流溢牛奶似白色漿汁,像搗蒜一樣搗砸糊漿,倒進鍋裡摻野菜煮熟了吃。有人連同包穀棒子的嫩芯一擱石碾碾碎鍋,村巷裡每飯時就瀰漫一縷嫩包穀漿汁甜絲絲的氣息。人孩的臉色了糧食的滋潤開始活泛來,談說話的聲調硬朗了,儘管還有那些赤貧戶不不繼續拉著棗木棍子討飯,討的畢竟是真正的糧食。原野呈現令人的驚喜的景象,無邊無際密不透風的包穀、穀子、黑豆的枝枝稈稈蔓蔓葉葉覆蓋了田,路被青蔥蔥的田禾遮蓋淹沒了,這種景象在人們的記憶裡是空前僅有的。白鹿原的伏十有九旱,農人注重一料麥子很少種秋,棉花因為乾旱的象制約幾乎不種,收罷麥子後就開始翻,一二尺長鑲著鐵刃的木板鍁扎翻土,讓土壤在伏裡充分曝曬,秋播種麥時,那土壤就鬆散綿軟同發酵的麵團兒。整個廣闊的原野,男人們穿一件短短的褲頭,在強暴的烈日揮舞鍁板,頭的椿樹或榆樹必定有一個裝著沙果葉涼茶的瓦罐。有人耐不住寂寞就吼喊來,四野裡由近及遠串連一片「嘿……喲……喲……嘿」存吼聲無字詞的悠揚粗渾的號子……今年的年饉打亂了白鹿原的生產秩序,農人等不及明年夏才收獲的麥子,誰誰不商量就一律種秋糧了。蒼對生靈施行了殘暴後又顯示柔腸,連著了兩三場透雨,所有秋糧田禾呼啦啦長高了揚花了、孕穗結莢了,原再不復現往年裡這個時月扎翻土吆喝號子的雄渾壯觀的景象。所有土被秋莊稼苫著,農人們無法踏進田就在村巷蔭乘涼,農閒時月的悠閒裡便生異,有人忽憶及朱先生賑濟救命的恩德發動紛紛捐款,敲鑼打鼓一塊刻著「功德無量」的牌匾送書院來。朱先生聽鑼鼓聲響走門,弄清了原委就發了一通脾氣:「你們剛剛吃嫩包穀糊湯就瞎折騰!興師動眾搞這些華不實的圖的啥?再說賑濟糧是頭撥的,不是我的,我不過是糧食分發,我有何德敢受此恭維?」說罷關了門再不來。那些人突改變了主意,抬著金匾敲著鑼鼓趕往朱先生的故朱泛了。朱先生的兒子不勝榮光熱情接待,匾額端端正正掛門樓方。接著又有幾個村子效法來,朱先生門口隔幾便潮一次廟會,且有繼續的勢頭。朱先生聞訊後趕回老,制止了兒子們的愚蠢行為,掛在屋裡屋外的金字牌匾統統卸來,塞儲存柴禾的爛窯裡。

這件少干擾了朱先生清理賑災帳目的工,拖延了幾才挾著一摞明細帳簿走進郝縣長的辦公房。郝縣長接過那一摞帳簿很激動:「這真是『有口皆碑』!」當即與朱先生商定時日,為他及參與救災的諸位先生設宴洗塵;朱先生避不答轉身就告辭了,走門前說:「若發現帳目有疑問儘管追查,朱某絕不忌諱。」郝縣長拉著推著又朱先生拽進門來說:「我還有話跟你說。」朱先生坐來。郝縣長說:「年饉已過,人穩住了。縣府新添國民教育科,我請先生山。」朱先生聽了一笑,說:「你不知我這個人不器,做點文墨文字的還濫竽充數,一當官來個兒裡先怯惶惶,日裡不食夜裡不眠。生就的雀兒頭戴不王冠——你饒了我吧!」郝縣長根本不信:「這話不實。單是這次賑災,先生所所為無論朝野有口皆碑。卑職為滋水不乏有識士,當今最短缺的卻是清廉的人。」朱先生依不為所動,搖搖頭輕淡申述說:「我一生不勉強人,人不勉強我,勉強的是做不的。」說著又站來告辭。郝縣長再開不口,欽服不無遺憾陪朱先生門,又提開頭的話來:「那……你還是擇空兒抽一時間咱們聚聚,我代飢民向諸位先生說一句謝承的話呀?」朱先生笑著卻很果斷:「不必了。你有這意,那筆款子糴糧食,分給街頭路口的那些乞丐吧!他們的年饉還沒過哩!」

縣志編纂進入最費神的階段,在一一找前人所編幾種版本的疑問謬誤後,現在就進行嚴格的考證,關於本縣歷史沿革需量查閱史料典籍,有關風土人情及物產特產四鄉踏訪詢問,有關歷朝百代本縣所的達官名流、文才武將、忠臣義士的生平簡歷需考證,還有數百計的烈女節婦的生卒年月扼跡的查核,這麼龐雜的項由諸位先生分頭做。頂麻煩的是對本縣山川嶺原貌的核查,一溝一峪,一峰一溪勘測,這樣的專門技的測工省城請。朱先生親馬西安,請來了一主二副三位測工,又僱來三位年輕農人幫他們背行李扛測具,就開始鑽山巡河工了……朱先生決計編一部最詳實最準確的資信賴的新縣志,那無疑是滋水縣的一部百科全書。飢饉的恐怖在鄉村裡漸漸為往被活著的人回憶,朱先生偶在睡夢裡再現捨飯場萬人擁擠的情景,像是一群餓極的狼爭奪一頭仔豬,有時在捉筷端碗時眼前猛現被熱粥燙滿臉水泡的女人的臉,影響他的食……儘管此,畢竟是一種陰影,他對縣志的編纂工更加專注了。

白靈的不期至使朱先生又驚詫又喜悅。朱先生在後院吃罷午飯走前院閱稿,見迎面走來了一位風姿綽約的女洋學生,齊耳的短髮烏黑發亮,穿一件月白色的短袖衫,穿一條白色的折疊裙,一雙圓口青布鞋,齊眉的劉海是一雙圓圓的眼睛,笑著叫了一聲「姑父」。朱先生說:「靈靈呀?你不叫姑父,姑父真不敢認你咧!」朱先生領著白靈折身又走後院來,悄悄暗示說:「你先甭叫姑媽,你姑媽認你不?」說著搶先一步蹺台階:「有客人來了。」朱白氏掀開竹簾站在台階,拘謹溫厚招呼說:「請屋裡坐。」舉步神態接待一切朱先生的崇拜者一樣。朱先生又說:「這是從省城來的貴客。」朱白氏仍溫謙笑笑:「哪兒來的一樣,請屋裡茶。」白靈叫一聲:「姑媽,你真的認不我咧?」說著跳台階,抱住朱白氏的肩頭。朱白氏驚合不攏嘴:「噢呀靈靈呀……」

坐來後,朱白氏抓著靈靈的胳膊一直不鬆手,溫柔敦厚的情發生變異,連著詢問侄女在哪兒住,在哪兒吃,在哪兒念書等等惦念的。朱先生端坐在一邊插不話,對著白靈的眼睛瞅了又瞅,那雙又圓又的眼睛有點突,儘管不像他爸白嘉軒那麼突,但仍顯示著白人眼球外凸的特徵;這種眼睛首先給人一種厲害的感覺,有某種的凜凜傲氣;這種傲氣對於統帥,對於武將,乃至對於一主的長來說是寶貴的難的,對於任何階層的女人來說,就未必是吉祥了;白靈的眼睛有一縷傲氣,卻不像父不像兄那樣外露,是為聰慧靈秀的底氣支撐主宰著那雙眸子,於是就單純的女或一切俗氣的女人顯示差異來;紡線車,織布機,鍋前灶後,無論何窩不住這一雙眼睛,整個白鹿原恐怕再找不這種眼睛的女子了。朱先生在中這樣著,忽浮一次見妻子朱白氏的眼睛的情景——

那在澇池邊幫母親白趙氏淘布。春織的白布擱夏,打核桃捶青皮,再攤石碾碾軋糊塗,後白布一裝進瓷瓮漚窩來;五至七後,再掏來澇池淘洗,白布已經變褐黑色的了,這種顏色直棉布爛朽條條縷縷不少色。緊緊連接的二工序是著了底色的棉布塞進澇池的青泥裡再度加色,黑青色的淤泥給棉布敷黑色,後就做棉襖棉褲夾衣或套褲面料了。那時候,朱先生媒人裝走累了走熱了的過路人,澇池旁邊卸肩頭的褡褳洗手,媒人悄悄指向澇池左邊那半腰結著一塊樹瘤的皂莢樹的那個女子。澇池四周長滿的皂莢樹,那是女人們洗衣過皂角遺的胡核又繁衍的樹族。那時候,朱白氏跟母親白趙氏最後一綹經過核桃皮漚染的棉布從瓷瓮裡掏來,在澇池裡擺呀淘呀搓呀擰呀。長工鹿三當時在澇池邊沿挖一個半人深的坑,坑邊堆積著從澇池裡撈的漚黑色的淤泥。朱白氏母親剛剛淘洗乾淨的褐黑色的棉布一段一段鋪進坑裡,鹿三挖一鍁青泥覆蓋。朱先生見那女子挽著袖子,露健壯白嫩的胳膊,兩隻手被核桃皮染黑紫漆,墜著一條粗辮子的腦袋始終低垂著不抬來。朱先生佯裝找一處清水實際是換一個角度,不料腳踩著淤泥幾乎摔倒,果那母女聽澇池周圍女人們嘩笑揚頭來。朱先生恰在那一刻瞧見的模樣,轉身就離開澇池了官路,對媒人說:「就是這個。八字不合是這個。」

朱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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