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白鹿原又一次陷入毀滅的災難中。

一場空前的瘟疫在原所有或或的村莊裡蔓延,像洪水漫過青蔥蔥的河川的田畝,像烏雲瀰漫湛藍洗的空,沒有任何遮擋沒有任何防衛,一切村莊裡的一切人,男人女人,老人孩子,窮人富人,在這場無法抵禦的災難裡顫抖。

瘟疫究竟是從何時傳白鹿原的哪個村子,被害致死的頭一個人究竟是誰,眾說紛紜。白鹿村被瘟神吞噬的一個人卻是鹿三的女人鹿惠氏。鹿惠氏先是嘔吐,隨後又拉稀;嘔吐時沒在意,拉稀時還不在意,這是夏季裡常常發生的不適,炕兩緩幾晌就沒了;直兩腿酸軟,撐不身子,躺炕喚不止,鹿三獨輪木車墊被褥推著走進冷先生的中醫堂時,仍沒有太在意,不過這回拉猛了點,漢抵不住三泡屎喀!

冷先生聽了鹿惠氏鹿三的敘說不太在意,甚至在拔掉毛筆銅帽蘸墨開處方前,還對鹿三說了一句笑話:「你聽過這病叫啥病嗎?兩頭放花!」鹿三覺察冷先生輕俏的口吻裡完全輕鬆無虞了。冷先生在墨盒裡抹順了筆尖,就在麻紙走龍舞蛇一氣呵了藥方,給鹿三藥房抓藥。臨鹿三扶著女人門時,冷先生又補充叮囑說:「弄幾個生柿子燒了吃幾回。」鹿三回就借了沙鍋,找了三塊磚頭支在廈屋外的台階,扯一籠麥草,一包中藥傾入沙鍋,又添水,架在磚頭點燃麥草熬來。乾燥的藥片藥麵吃水後漸漸膨脹,清水漸漸變渾黃,變土紅,又變紫黑色;一股苦澀的中草藥味兒在院裡瀰漫。兒子兔娃摘兩口袋青柿子,細竹棍兒扎了眼兒,塞三個磚頭的夾裡煨燒;青柿被扎透的孔兒裡淌白色的汁,泛著氣泡兒吱吱響著,青皮很快泛黃了又焦黑了。鹿惠氏躺在炕,透過敞開的廈屋門瞅著爺兒倆蹲在麥草火堆前專致意的情景,裡猛泛一個怕的幻影,己是死了,那爺兒倆就燒鍋燎灶了。鹿三一根筷子擋住沙鍋裡的藥渣,湯水潷入一隻土黃色的碗,晾溫熱時端給女人喝了。剛轉過身就聽見一聲暴響,鹿惠氏伸直脖子渾身一顫,剛剛喝的湯汁噴吐來。兔娃剝了焦皮的燒熟變軟的柿子遞給母親,鹿惠氏吃一個旋即又吐來,撫一撫兒子頭頂的毛蓋兒放柿子。連著三六晌,三服中藥全是鹿惠氏的肚裡打一個過站,就反彈一樣噴洩腳;滿屋子從早晚是一股強烈的中藥的苦澀氣味。鹿三抱已經輕若乾柴的女人擱獨輪推車,室外明亮的光一照鹿惠氏臉的熒熒綠色,裡頓掠過一不祥的黑影。冷先生指頭捏著脈象,眼睛瞅著鹿惠氏的臉,就手勢示意鹿三的後襟撩來。他就一根號鋼針刺入脊椎,緩緩湧一疙瘩黑紫色的黏稠的血。他了,麻紙揩掉鋼針的黏,又執筆開了一箋藥方,對鹿三說:「這三服藥吃了是還不回頭,就準備後吧!」

鹿惠氏再吐不泄不什麼來,肚腹裡完全空秕;手按壓己的肚皮,手指清晰觸摸脊梁骨蒜頭似的節。的嘴裡不斷流一種綠色的黏,不斷朝腳吐著,直吐臉頰麻木嘴失禁,一任綠色的黏從嘴角浸流來滲濕襟。發病的七,鹿惠氏呀叫了一聲,就說什麼不見了。鹿三攥住伸空中刮撲亂抓的雙手,瞅著凹陷的兩隻無神的眼窩,刀絞,久久攥著的雙手,直涼冰的指頭在他手裡溫熱。 無力歪著頭枕在捲捆兒的破棉褲安靜來,倆人就這樣久久沉默著接受了冥冥中的鬼神施加給他們的災難。午夜後,鹿惠氏竟神奇坐了來。黑暗中摸索著手指攏梳散亂黏結的頭髮。鹿三急忙點亮油燈,存僥倖問:「你感覺精神點了嗎?」鹿惠氏偏過頭,不回答他的詢問,瞪著兩隻失明的眼珠兒沉靜問:「是你黑媳婦戳死咧?」鹿三吃一驚,愣呆在炕。鹿惠氏不等他回答,又接著說:「你拿梭鏢頭兒戳的,是從後戳進的。」肯定無疑的語氣沉靜的神態使他無法編造一句謊話,是追問:「你啥時候聽說的?誰給你說的?」鹿惠氏的雙手停止了攏梳頭髮,滯留在腦後的髮纂兒:「娥剛才給我說的。讓我後的血窟窿。」屋裡似乎噌一聲掀一股陰風,清油燈盞的火焰猛烈閃擺了兩差點滅掉,終於又抽直了火焰靜靜燃燒。鹿三的頭髮直豎來,渾身一陣緊縮,像一盆涼水順著脊梁澆。鹿惠氏頹垂攏挽著纂兒的雙臂,身子往後一仰跌倒。鹿三急忙伸僵硬的手臂抱住女人。鹿惠氏在他前仰著臉咕咕嚷嚷說:「你咋狠手……殺咱娃的……媳婦……」

鹿惠氏倒頭後,在左鄰右舍的女人們的幫助洗了臉擦了身,換了壽衣,裡外分單的夾的棉的三件壽衣,是鹿三在聽了冷先生的忠告後,背著女人糶了糧食扯布料讓門族裡的女人縫製的。二明著人給親戚報喪,當午時入殮,一個個穿白戴孝的男人女人在進入白鹿村時就扯開了哭聲。棺材是極薄的稱十二圓的楊木板,是鹿三為己準備停當的壽材。根據已往的現實的經驗,原的男人比女人壽短。在剛剛過的飢荒的那年,鹿三從山裡背糧回來,咬咬牙一斗包穀在白鹿鎮訂了這副棺材的板料,現在就愈加慨嘆當初的謀劃了。鹿三忙於喪的全部項,諸挖掘墳墓,淘糧食磨麵,買蠟買香買紙買菜等諸種巨細務,連跪在靈前痛哭一聲的機會沒有,直壓棺人手提斧頭捉著柏木銀釘釘死棺蓋的時候,他才被門族中兩位身體強悍的弟弟捉著手臂押棺材跟前,讓他再瞧一眼做永久的告別;因為怕生者喪失理智甚至撲進棺材與死者同歸陰府,所一般由男人或女人押著死者的直系親屬舉行此項告別儀式。鹿三剛走敞開口的棺木跟前,一眼瞅見鹿惠氏臉一片熒熒綠光,脊梁又像澆一股涼水,還沒哭聲來,咣噹一聲就扣了棺蓋。

鹿三人緣極,白鹿村幾乎所有年女人在棺材門前的不足兩時間裡,結伴來這個有殘破的土圍牆的院子,在臨時搭的席棚的靈桌前哭泣一回;幾乎所有的年男人參與了葬埋儀式;年輕力壯的伙子扛抬棺材,其餘插不手的男人們扛著鐵鍁葬;葬埋完畢後一齊聚院裡吃白米「撈飯」。儘管沒有樂人沒有響器,鄉親們卻一致讚揚鹿三做這個步已經不錯了。當晚,鹿三回白嘉軒,對主人說:「現時……我回,兔娃一個人撂在屋裡不行喀!」白嘉軒早有預料:「叫兔娃過來,就一住在這邊吃在這邊,做動點啥活兒就做點啥活兒。」鹿三說:「這……俺爺兒倆靠你養活……不喀!」白嘉軒生氣說:「三哥,你咋說這種話?你吃的是你苦力掙的嘛!昨是我養活你爺兒倆?」鹿三還疑慮不決,白嘉軒動情說:「今你回,屋裡孤孤清清你咋受了?再說……你走了我受不了……」鹿三父子就在白留來。

鹿惠氏入土為安僅過三,白鹿村東頭一個中年男人西頭一個老年女人幾乎同時暴發了嘔吐拉稀,差異僅僅是東頭的男人「兩頭放花」,西頭的女人是拉稀「一頭放花」。這倆人幾乎同時被人獨輪木車推進冷先生的中醫堂,這才驚異發現中醫堂門裡門外及槐樹樹蔭停放著許墊著被褥的獨輪木車,他們來白鹿原或遠或近的那些村子,全患著一頭或兩頭放花的奇怪的病症,冷先生的門庭呈現熙攘的氣氛。這個中年男人老年女人經歷了與鹿惠氏完全相同的治療發展過程很快死掉了;同樣是先瞎了眼睛,隨後閉氣,臉呈現令人畏怯的熒熒綠色。在這兩個人還未入土的幾時間裡,白鹿村又有一個尚未婚娶的年輕伙開始放花,發病範圍一子從中老年擴青少年,任何人不敢再存僥倖理,整個村莊陷入恐怖中。鹿惠氏死亡時尚有全村男女熱情誠懇為送葬,後來就不復再現那種隆重又依依綿綿的傳統鄉情了。直後來,根本組織不喪葬的儀式。主叫來幾位親門本族的人為死者草草穿戴裝殮,草草挖一個土坑,草草抬埋葬了。死掉任何人不引太的震動太的悲哀,同雞瘟豬瘟牛瘟流行時死掉一隻雞一頭豬一條牛,是加重一恐怖的氣氛。冷先生的中醫堂紅火熙攘了一陣又歸冷落,他走龍舞蛇開的處方連一個病人未拘住命,嘆曰:「再再投症的藥喝了吐了……湯水不進,神仙難抻……抻不住喀!」於是,香火驟在原各個村莊盛興來,所有村莊的所有廟宇跳躍著香蠟紙表的火焰遍飄動的紙灰。香火最盛的三官廟內,觀音關公藥王的泥塑神像披掛滿了求祈者奉獻的紅綢黃綢,尚每揭掉一層接著又披一層。

白鹿村現了頭一個死絕門倒戶的庭,使恐怖的氣氛愈加濃重。這是白姓裡的一個六口人,最後死掉的是這個庭的內當,老阿公一埋葬了丈夫,接著啞巴弟弟埋葬了老阿公,又埋葬了已經訂親許人的女兒,隨又埋葬了兒子,最後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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