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瘟疫過後的白鹿原顯示空寂。在瘟疫流漫的幾個月裡,白鹿村隔三差五就有抬埋死人的響動,哭聲再不引鄉鄰的同情僅僅為一個信號;某某人死了。瘟疫是隨著冬的來中止的。九月裡,當人們悲悲淒淒收完秋再種完麥子的時候,沒有了往年收獲播種的歡樂與緊迫。這一年因為偏陰雨,包穀穀子及豆類收不錯,豐收卻沒有給田野穀場屋院帶來歡樂的氣氛。有人突撲倒在剛剛掃除了穀糠的金燦燦的穀堆放聲痛哭死的親人;有人摜正在摔打的槤枷,摸煙袋來;人死了,這些糧食弄啥!秋收秋播中還在死人。播的冬麥在原覆蓋一層嫩油油的綠色,剛剛陰曆十月,突一場鋪蓋的雪傾瀉來,一些耐寒的樹木尚未落葉,不承受積雪的重負咔嚓咔嚓折斷了枝股。雪後的寒冷裡,瘟疫瘋張的蹄爪被凍僵了,染病死人的頻率緩減了。及至冬至九後,白鹿村恐怖的瘟疫才徹底斷絕,那時候,白嘉軒坐鎮指揮的六棱鎮妖塔剛告峻工。村巷裡的柴禾堆子跟前再不復現往年寒冬臘月聚伙晒暖暖諞閑傳的情景,像是古廟逢會人們一早趕廟會逛熱鬧了,他們永久不會再回白鹿村村巷裡來了。

白嘉軒先叫回來山裡的二兒媳孝義,接著讓孝武孝義兄弟兩個城裡二姑接回來白趙氏,白趙氏對仙草的死亡十分痛,幾乎本重複著一句肺腑言:「該死的不死,不該死的死了!活著我做啥呀……」白趙氏很接受了仙草死亡的實,倒是奇怪鹿三的變異。坐著兩個孫子吆趕的牛車終於駛門樓,一眼瞅見鹿三就發覺了異常。鹿三木木訥訥說了一句「回來了」的應酬話,轉過身就卸牛,直晚吃飯前,再沒有照面。黑時,鹿三從圈場過來吃晚飯,慢吞吞喝了一碗米湯,吃了一個溜軟的包穀饃饃,就身走了,任何人沒有打一句招呼,沒說一句閒話。鹿三撲踏撲踏緩慢沉重的腳步聲消失後,白趙氏問兒子:「老三不對竅?」還不知鹿三被娥妖鬼附身的。白嘉軒淡淡說:「三哥老了!」

※※※

娥的骨殖從窯洞裡被挖來已經生了一層綠苔。戶戶願抱來的硬柴在窯院裡堆一座山,熾烈的火焰整整燃燒了三三夜,最後柴灰骨灰一齊裝進一隻瓷罈埋塔基底。修塔的匠人請示主的白孝武說,即封底。白孝武一個封字剛說口,站在一邊的白嘉軒手勢示意匠人暫緩執行孝武的指令,他正神瞅著窯堖塄坎的草叢,眾人這才驚異發現,雪後枯乾的蓬蒿草叢裡,居有許蝴蝶在飛舞。白嘉軒說:「那是鬼蛾兒,伙那些鬼蛾逮住,一個甭給飛了。」族人們脫衣衫,摘帽子,滿坡坎追攆撲打著,被打死的蛾子撿來扔白嘉軒腳,那是許彩色的蝴蝶,純白的純黃的純黑的及白翅黑斑的……白嘉軒從旁人手裡借一鍁,那些死蛾鏟塔基的瓷罈根,後才讓匠人封底。十隻青石碌碡團一堆壓在面,取「永世不翻身」的意思。鎮妖塔落舉行了慶祝活動,鑼鼓銃子鞭炮響一片。此塔豎。鹿三果再沒有發生鬼妖附身的,他卻完全變另一個人了。鹿三短了言語,從早晚常常不說一句話,默默端坐在那兒發著癡呆;記兒差遠了,常是趕著牲口扛著犁杖走頭,才發現忘了給木犁戴鐵鏵或是忘了拿鞭子;他了半輩子的旱煙袋丟了三四次,是旁人拾了又還給他;他的素有主動正在消失,往日的勤勞變懶散了,沒精打采推著土車墊圈,懶洋洋挖牲畜圈糞時一幹三歇,尤其是那雙眼睛,所有凝聚著的忠誠剛烈堅毅直率的靈光神韻全部消失殆盡,像燒盡了油的燈芯,又像蟲子蛀蝕過的木頭。白嘉軒一發現鹿三的變化,就暗暗過,被鬼妖附過身的人就是這種架式,鬼妖附著人身吮咂活人的精血滋潤才精。患病的人康復後吃東西彌補虧空,被鬼妖附身的人像春的糠蘿蔔一樣再無法恢復元氣了。白嘉軒有一次發現兔娃在鍘墩前訓斥老子鹿三,彈嫌鹿三放鍘口裡的乾青草總是不整齊。白嘉軒冷著臉對兔娃提醒說:「說話向著點兒哇娃子!那是你——!」他尚未發現孝武孝義對鹿三有什麼明顯的厭棄或不恭,輕視的眼色是無所不在的。一次在一聚餐的晚飯桌,白嘉軒瞅了一個機會,對己的兩個兒子鹿三的兒子兔娃一並囑咐說:「你們三伯你老了。人老了就是這個樣子。從明日,孝義兔娃你倆接替三伯撫弄牲口。你三伯做啥活做啥活兒由他做一點,他不做啥活兒哪怕啥活不做,你們誰不許指撥他,更不許彈嫌他,拿斜眼瞅他粗嗓子吼他不准許!聽見了沒?」孝義首先搶著回答說:「聽見了。」他鹿三感情甚篤,對父親的話擁護不二。孝武不失未來族長的架,持重點了點頭。有兔娃悶頭不吭,半才抬憋赧紅的臉,兩頰掛滿了淚珠,懊悔己有過對父親的不遜言語失禮行為,白趙氏向孫子們解注白嘉軒的話:「你爸向來你三伯當咱屋一口人待!」

土凍後,白孝武統領著弟弟兔娃開始了給麥田施冬肥的項勞動。孝義幼愛撫弄牲畜,更喜歡吆車,告奮勇拉牛套車。鹿三一次沒有參加送糞勞動。白孝武安排他經管槽頭的牲畜,空閑來隨意幫忙裝車,這給孝義獨立吆車提供了機會。兔娃總是隨靦腆,白孝武藹的口吻徵詢他幹哪項活路時,他說:「你叫我幹啥我就幹啥,你隨便安置。」白孝武說:「那你就跟車吧!」兔娃說:「對嘛。」說著就撈鍁往車廂裡裝糞。跟車實際是裝車卸車,在糞場裝滿土糞,後坐車尾巴,裡後,再一隻鐵製刨耙糞塊從車廂後刨來。兔娃已經練一副勞動者熟練的操鍁裝糞的灑脫姿勢,不慌不急一鍁一鍁從若的糞堆鏟糞塊拋進車廂,不時給手吐點唾沫兒搓搓手掌。車廂裝滿後,兔娃鍁板冒車廂的虛糞拍打瓷實,防止牛車在疙疙瘩瘩的土路顛簸時撒糞塊。他一刨耙架車廂旁側,後從車尾巴推著車廂幫助黃牛啟動。白孝武在旁邊著牛車駛圈場門,孝義一邊搖著鞭子一邊吆喝著牲口,扭著尚不雄健有點裝勢態的腰肢兒,他忍不住笑了。

白孝武回圈場,在糞堆前撈鍁頭,積攢了一年已經板結的糞塊搗碎刨鬆,免塊的死疙瘩拉進麥田壓死一坨麥苗。這種簡單舒緩的勞動不僅不妨礙思考,倒是促進思維更趨冷靜更趨活躍,為己在修廟與修塔重爭議中的失誤懊悔不迭。

那時候,他剛剛回見母親的靈堂,有見母親靈堂的一束表帛一炷紫香,才切實感覺瘟疫意味著什麼。他在無訴說的悲痛裡正遇見了跪伏在祠堂門前的一片男女,見了一張張熟悉或陌生的臉孔,所有臉孔帶著淒楚企盼。三個老者立即包圍了他,逼真驚惶給他述說娥鬼魂附著鹿三的怪,請他為民請命,率眾修廟,安置暴死的娥的魂靈。老者說:「娥算個啥?給修個廟就修個廟吧!現在顧全整個原的生靈!人說顧活人不顧死人。鬼較啥量嘛!」老者又透露給他鹿子霖是隨眾人的意思,有老族長一人執拗著。白孝武架不住那種場合裡形的氣氛,腦子一熱就贊老者代表眾人的動議,慷慨表態:「我給俺爸說說。」……儘管他隨後很快冷靜來遵從了父親的旨意,儘管由他監工期修了鎮邪塔,在重關頭的動搖失誤依留不散的陰影,甚至為一塊病,他總是猜疑父親因此穿了他對他感失望。白孝武己的堅定彌補過失,終於一個重的行動,再三審慎考慮後,覺肯定符合父親的意,便決定晚間向父親請安時鄭重提。

冬日的太陽緩緩冒原來,微弱的紅光還是使人感了暖意,厚重的濃霜開始變色。父親拄著拐杖走進圈場,察兒子們送糞的勞動來了,這當兒孝義駕著車,車廂裡坐著兔娃進了圈場,年輕人生氣勃勃的架式誰見了不不感動,白嘉軒破例孩子們說了一句笑話:「今日個陣的全是娃娃兵噢!」孝義兔娃這句稀罕的玩笑式獎勵更加歡勢,倆人很利索裝滿一車糞又吆車走圈場了。白孝武感父親此刻情不錯,便決定晚間說的提前說來,在拄著拐杖踱糞堆跟前時,他拄著鍁頭對他說:「爸,我修填族譜。」白嘉軒顯正在專察廄糞漚窩熟化的程度,沒有料及兒子說來這樣重的,不由揚腦袋瞅視兒子一眼,喉嚨裡隨「嗯」了一聲。白孝武解釋說:「死了那麼人,該當他們修填族譜,過年時……」白嘉軒當即贊:「。」白孝武進一步闡釋更深一層的意:「做這件八在穩定活著的人,兩才是祭奠死者。死者安置族譜祭奠一,活人裡就鬆泛了——村子裡太悽惶了。」白嘉軒注視著兒子的眼睛點了點頭,補充說:「就是說此為止。人死了了族譜就為止了,活人思念死人該此為止,不夜夜無止思念死人,再思念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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