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朱先生的縣志編纂工程已經接近尾期,經費的拮据使他一籌莫展,那位支持他做這件的有識士早已離開滋水,繼任的幾茬子縣長不再對縣志發生興趣,為討經費跑朱先生頭髮發麻,竟忍不住撂一句粗話:「辦正經倆錢比㞗割筋還難!」引發他的那一班舞文弄墨的先生們一片歡呼,說是惹朱先生發火罵人的縣長,肯定是中國最偉的縣長。朱先生繼續執筆批閱修改現已編的部分書稿。孝文走進屋來,神色莊重叫了聲:「姑父。」一張訃告呈面前。朱先生接住一,臉色驟變蒼白紙,兩眼迷茫瞅住孝文,又頹低垂。這是鹿兆海在中條山陣亡的訃告。訃告是由兆海所在的十七師師部發的,弔唁公祭殮葬儀式將在白鹿原舉行,死者臨終時唯一一條遺願就是躺在鄉的土。白孝文告訴姑父,十七師派員來縣聯繫,軍隊縣府聯合主持召開公祭會。白孝文說:「姑父,十七師師長捎話來,專意提你場,還你說幾句話。」朱先生問:「兆海的靈柩啥時間運回原?」白孝文說:「明,先由全縣各界弔唁三,最後召開公祭會,後安葬。」朱先生說:「我明一早就原迎靈車,我為兆海守靈。」白孝文提醒說:「姑父,兆海是晚輩……」朱先生說:「民族英魂是不論輩分的……兆海呀……」朱先生雙手掩臉哭聲來——

那是前年深秋時節的一後晌,朱先生在書院背後的原坡散步,金黃色的野菊花開一片燦爛,坡溝間瀰漫著馥郁的清香,遍坡漫溝熱烈燦爛的菊花掩蓋不住肅煞的悲涼。朱先生久久凝視著原坡坡拔除棉稈的鄉民,又轉過身眺望著河川裡執犁播種回茬麥子的莊稼人的身影,忽生奇,果此刻有一隊倭寇士兵闖進河川或者原坡,果有一顆炸彈在村莊或者堆滿禾稈的壟田爆炸,那拔花稈的扶犁的撒種的及走村口提籃攜罐送飯的鄉民,該會是怎麼一番情景……頭泛一層「空有一番黃花開」的淒涼。他見一輛汽車在河川公路西向東急駛,攪搧來的滾滾黃塵驟四散,汽車開書院對面時卻放緩速度,後岔開公路駛朝南通向原根的官,在滋水河邊停來,一個人站在河岸指指點點,另一個脫了鞋襪,挽褲子涉水過河,沿著通往書院的彎彎路走來,朱先生清他的衣著原是一位軍人,便轉過身依瞅著山坡河川深秋時節的田園景致。這裡寧靜安謐的田園景致與整個即將淪陷的中國是此不協調,他怨憤至蔑視中國的軍人,無法理解此泱泱國此龐的軍隊怎麼就打不過一個彈丸的倭寇?朱先生見門的張秀才在書院圍牆外的坡田呼叫他:「你的學生鹿兆海來咧——」朱先生撩袍襟急步走坡來。

朱先生在書院門口見了一身戎裝的鹿兆海。鹿兆海舉手敬禮,腳的馬靴碰嘎哧一聲響。朱先生點點頭禮讓兆海屋裡坐。走進書房,鹿兆海神情激動說:「先生,我請你給我寫一張字兒——」朱先生輕淡問:「你老遠兒從城裡開汽車來,就為一張字兒?」鹿兆海誠摯說:「是的,是專意兒來的。」朱先生調侃笑笑:「你不覺划不著嗎?為我的那倆爛字值嗎?」鹿兆海並不覺察朱先生的情緒,還為是先生素常的偉謙虛,於是倍加真誠說:「我馬潼關打日本了,臨走先生一幅墨寶。」朱先生「噢」了一聲揚頭來,急不待問:「你們開啥方?」鹿兆海說:「中條山。」

朱先生從椅子站來,滿臉滿眼袒露責的赧顏:「兆海,請寬容我的過失。我為你們在城裡閑無玩字畫。」鹿兆海連忙站扶朱先生坐:「我怎麼敢怪先生呢!我們師長聽說我來尋先生,再三叮囑我,請先生給他寫一幅。他說他掛軍帳裡頭……」朱先生的臉頰抽搐著,連連「哦哦哦」感嘆著,此受寵若驚的現象在他身還未發生過。朱先生近來常常為己變化無常的情緒後懊悔,現在又進入一種無法抑制的激昴狀態中,似乎從腳不斷激一股強的血流火流,通過膝蓋穿過丹田沖擊五臟六腑再沖頭頂,雙臂給熱烘烘的血流火流沖撞顫抖來,雙手顫巍巍抓住兆海的雙肩:「中條山,那是潼關的最後一門扇了!」鹿兆海激昂來:「是守不住中條山,讓日本兵進入潼關踐踏關中,我就不回來見先生,無顏見關中父老。」

朱先生滴水入硯親研墨,鹿兆海替朱先生研墨遭他無聲又堅決的拒絕。朱先生控制不住手勁,漸漸變濃的墨汁研碾硯台。朱先生親裁紙,裁紙刀在手中啪啪顫著;從筆架提毛筆在硯台裡蘸墨,手腕毛筆依顫抖不止。朱先生挽右臂的袖子,一直捋肘彎,赤的臂塞進桌的水桶,久久浸泡著,冰涼的井中水了鎮靜,他布巾擦擦臂,旋即提筆,果不再顫抖,一氣連筆寫七個遒勁飛揚的草體字:

砥柱人間是此峰

朱先生停住筆說:「這是我寫的一首七絕中的一句。我剛中舉那陣兒年輕氣盛,南行回來登臨華山誦的。現在我才明白,我連一根麥稈兒的撐勁沒有,倒是給你的師長。」鹿兆海情緒波動,淚花湧。朱先生重新鋪就一張橫幅,蘸飽墨汁再次毅落筆:

白鹿精魂

朱先生寫完放毛筆,猛抬手咬破中指,在條幅橫幅左方按蓋印章的部位,重重按了血印。鹿兆海吃驚見朱先生中指滴滴嗒嗒掉字畫的血花兒,撲通一聲跪:「朱先生放,我一定拿日本一桶血賠償先生……」朱先生愴吟誦:「王師北定中原日,捷報勿忘告先生哦!」

朱先生撕一塊廢紙裹住中指,坐來時顯極為平靜,溫厚慈祥同父親:「兆海呀!臨走還有啥須我辦,你就說,我辦……」鹿兆海坐來:「沒有沒有,沒有啥勞煩先生的。我決定不回原,免俺爸俺媽操。日後是他們問你,就說我們開撥陝南了。」朱先生說:「我會說這的,放。」鹿兆海說:「有一件給先生添麻煩——」說著手塞進襟,從內衣口袋裡摸一枚銅元,靦腆笑笑:「先生,你日後見白靈時,這銅元親手給。」朱先生奇異問:「一個銅子?你欠一個銅子?太當真了。」鹿兆海說:「半個。這銅元有半個,有我半個,拿著就欠對方半個。」朱先生笑問:「那白靈拿著不是又欠你半個了?」鹿兆海說:「欠我比我欠。」朱先生從兆海的眼睛裡窺見了一縷深沉的隱情,便問:「不單是一枚銅子吧?」鹿兆海坦敘說了這枚銅元的遊戲所引的倆人的衷情。「噢!!」朱先生嘆惋著,「那後來咋辦呢?」

「後來……了我的嫂子。」鹿兆海嘲笑著說,「跟我哥兆鵬姓『共』噢!」

「這麼說這銅元比金元還貴重咯!」朱先生了龍的圖案,又翻過來了字畫,還鹿兆海手,「你應該帶著。」

「我一直裝在內衣口袋帶著。我從來沒給任何人說過這個銅元的。」鹿兆海平靜說,「我戰場了。我怕這銅子落鬼子手裡就污髒咧……」說著就又銅元遞過。

朱先生裡猛乍一沉,銅元緊緊攥手,銅元給他且講述凝結在銅元頭的兩顆年輕男女的情意,這行為本身,原來注釋著鹿兆海戰死不歸的信念啊!朱先生說:「我會保存的,等你回來再完璧歸趙,還是由你送給靈靈。」

鹿兆海站來辭行。朱先生編纂縣志的同人先生一一呼叫來為鹿兆海送行。十餘個老先生一再拱拳,直送書院門口。鹿兆海已經重新煥發精神來,問:「先生還有啥話說嗎?」朱先生冷冷說:「回來時給我帶一樣禮物:一撮倭寇的毛髮。」鹿兆海嘎哧一聲敬了個軍禮:「這不難!這太容易辦了。」朱先生更冷臉說:「你親手打死的倭寇一撮毛髮。」

※※※

這是白鹿原絕無僅有的一次隆重的葬禮。整個葬禮儀程由一個稱「鹿兆海治喪委員會」的權威機構主持,十七師長為主任委員,滋水縣黨部書記岳維山侯縣長為副主任委員,社會軍隊各界代表紳士賢達共有二十一人列為委員,名儒朱先生白鹿村白嘉軒,及田福賢被鄭重列入。所有具體的務,諸打墓箍墓,搭棚借桌椅板凳,淘糧食磨麵壘灶等項雜,由白鹿族的人承擔,白嘉軒在祠堂裡接待了十七師縣府派來處置這場葬禮的官員,表現來少見的寬厚隨,對他們提的新式葬禮的各項儀程全部接受,是稍微申述了一點:「你們按你們的新規矩做,族裡人嘛,還按族裡的規矩行。」他轉過身就指使陪坐在一邊的孝武敲鑼,又對官員們說:「來的你們就放。」

咣—咣—咣—咣,宏的鑼聲在村裡剛剛響,接著就有族人走進祠堂門,緊接著便見男人們溜結串擁進院子;鑼聲還在村子最深的南巷嗡嗡回響,族人幾乎無一缺空齊集於祠堂裡頭了,顯已風聞發生了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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