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鹿子霖重新僱回了長工劉謀兒,又一塊一塊贖回坐監期間被女人賣掉的土,乾涸的牲畜棚圈裡重新瀰漫牛馬糞尿草料的混合氣味,一隻金黃毛色的伢狗在屋院裡竄竄進,屋裡院裡牲畜棚裡重新煥發勃勃生機,鹿子霖比往任何時候更迫切振興這個屋院。現在又是一個極的機會,土牲畜木料磚瓦直至訂親的彩禮在掉價,有壯丁這個特殊的時興商品一茬漲過一茬,鹿子霖無須算計就抓住了這個機會。拆掉的門房門樓一定重新建築,且比被白拆遷走了的原有規格樣式更講究更漂亮,是往後拖一拖,騰空了的底墊實來。

鹿子霖在聯幹著一門無異於欽差臣的工。田福賢沒有給他具體分工,沒有給他封官,對他說:「給你加個股長沒啥意思,給你封個聯保主任那不由我,你權當你是主任一滿管。」田福賢又在保長甲長會宣布:「鹿子霖代我行,無論了哪一保哪一村哪一甲,他說的話就是我的話,他你們做的就是我你們做的,諸位掂掂這個輕重。」鹿子霖了真正的欽差臣本原的無冕王,他每一個保公所,果受所有保長們的殷勤招待,甚至比對田福賢本人還殷勤。保長們很靈醒,在田福賢面前哪怕挨夯受威遭斥責,畢竟是臉對臉眼對眼,鹿子霖回給田福賢戳弄來就摸不清底細探不來深淺了。鹿子霖像過年,保長們見他就擺宴置酒,知鹿子霖愛抿兩口;抿了兩口後的鹿子霖回聯就會一切不滿意的化釋了,擺宴喝酒請客送禮在聯保早已超越了風氣為習慣,關鍵在於一茬接一茬的捐稅客觀提供了財源,聯保的頭兒及幹們在發財。鹿子霖在牢獄騰空了的皮囊開始充填來,腦門泛著亮光,臉頰呈現滋潤的氣色。

鹿子霖初卻不滿意田福賢對他的安置,竊為是田某人不放己因不給實權,後來就感覺這樣安排反倒是極了。他無職無權卻威震原各個保各個甲,不期付壯丁捐款他不擔責任,任何弄壞了搞糟了的情追查不己,又由接受這個保那個保的保長們在完一茬丁或捐的徵集任務後的「分紅」。他很快就透了當今的世態變化其中的奧祕。鹿子霖的職責是田主任的名義各個保催丁催捐。他給己劃了一個嚴格的界線,保催促保長,絕不任何村子催促甲長,更不會具體揪住某一農戶的領口糧錢。無論什麼捐什麼款最終由一戶一百姓掏來,不是由保長們掏腰包,鹿子霖催保長,翻箱倒櫃鞭打繩縛的害人差使由保長們完。鹿子霖吃了喝了對保長們耍了威風後回聯,走在路就忍不住意來:田主任你逛靈,我比你逛還靈。你叫我替你挨罵,還不放我,我不當你的官受你的祿真是嫽紮咧!

鹿子霖又僱一個年輕的長工劉謀兒搭伙兒替他經營土牲畜。從屋院畜棚再田裡,開始呈現一種人歡馬叫的蒸騰歡悅的氣氛,與整個村巷闊的田野的清冷孤淒的氣氛形明顯差異。鹿子霖一剛從監牢回時的那種日月就不寒慄,除了女人鹿賀氏撲沙撲沙走路的聲音,這個屋院裡從早晚便是空廟古寺一般的沉寂,衰敗破落的戶是怎樣一副架勢?就是眼這種架勢!鹿子霖一次又一次在裡凝煉這種痛哭的感覺。孫孫不期至,一子給衰敗的屋院注入了活力,使情緒跌谷底的鹿子霖的裡開始蕩一股暖氣。鹿子霖聲憨氣對女人說:「你說啥最珍貴?錢嗎嗎產嗎還是勢嗎?不是。頂珍貴的是——人。」鹿賀氏一時揣不透他的真實思,默默應付似的點點頭。鹿子霖進一步闡釋他新近領悟的生活哲理:「錢再產再厚勢威再,沒有人是空的。有人才有盼頭,人才熱熱鬧鬧;我受獄牢苦,受不了屋院裡的孤清!」

鹿子霖僱回來劉謀兒不久,又僱來一個年輕長工就有圖幾分熱鬧的意願,因為劉謀兒畢竟老了,寡言默語手腳遲鈍掀不熱鬧歡蹦的氣氛來。新僱的年輕長工正彌補了這種缺陷。鹿子霖對長工說:「裡活兒緊了你給劉叔幫幫忙,沒啥緊活兒你就引娃娃耍,甭娃娃跌了摔了就行了。」長工就引著鹿子霖的寶貝蛋兒孫子玩耍。鹿子霖從聯回屋裡,往往跟孫子長工玩忘了長幼主僕。長工是渭北高原的人,一口奇怪的發音讓鹿子霖聽來十分開,長工「重」說「衝」,「讀書」說「頭失」;更使他莫名其妙的是,長工「狼」叫「騾」,又真正的「騾」叫「卻」等等等等。鹿子霖一個一個名詞跟著長工學著唸著,常常笑前俯後仰,像跟洋人學洋話一樣,傍晚時屋院裡就掀活躍的聲浪。鹿子霖對長工唯一不滿意的一點,是這個傢伙時時處處對他表現的那種巴結討,至踐的神氣,於是正言厲色說:「該做活你做活,該吃飯你吃飯,該哭你就哭,該笑你就笑,該罵你就暢快罵,從今往後不准你盡給我說騷情話!」長工反愣呆住了,不知何是了。

這個長工是鹿子霖拾來的。

那晚,鹿子霖從南原催捐回來時,月亮很,帶著七分酒醉三分清醒甩甩蕩蕩在牛車路走著,一路亂彈吼唱過來,引逗沿路村莊裡的狗狗汪汪汪亂咬。路過的墳園時,從黑森森的墓樹叢裡躥一個人來,嚇鹿子霖啞了口愣了神。那個人躥他跟前,撲通一聲跪倒了,一口一聲爺伯懇求給他當長工,聲明不一個麻錢不一升糧食,給吃黑饃就滿意足了。鹿子霖鬆了口氣,踢了那人一腳又罵了一句,說他他差點嚇死了。跪在的人繼續乞求僱他當長工,情願伯爺再踢他兩腳壓驚消氣。鹿子霖從稚聲嫩氣的嗓音判斷這是一個半伙兒。他讓他再踢兩腳的話似乎觸動了頭的某一根弦索,就問:「你為啥偏偏纏住我給我熬活?」伙子說:「我你是個人。」鹿子霖對這種露骨的討巴結很反感:「你憑啥我是人?」伙子說他在這個墳園裡躲了三三夜了,幾次見鹿子霖從這條路走過。「你娃子鬼很咧!」鹿子霖說:「你是我穿闊,斷定我僱你;你是我像個官人,給我當長工沒人敢拉你壯丁,你說是不是龜孫?你不說實話我就你掐死!」伙子連連在叩頭:「是的是的爺!你說的著著的對對的。」鹿子霖又問:「你年紀逃來是因為啥?偷了人閨女搶了人糧食還是逃壯丁?」伙子哇哭了:「爺呀,我是逃壯丁哩!俺兄弟三個有兩個給抓壯丁沒回來,俺爸叫我逃來尋個活命……你收我全當積德行善哩!」鹿子霖體信了伙子的話,他的笨拙的渭北口語使人產生信賴,問:「你叫啥名字?」伙子說:「我叫三娃。」鹿子霖說:「三娃,你來跟我走。」

鹿子霖稱三娃的伙兒讓前頭走,己在後面他保持著三五步的間距。伙子不時回過頭來說著討巴結諂媚的話。鹿子霖頭的某一根弦索似乎又被撞擊了一,忍不住直言相告說:「你娃子跟誰學的這張糜子面兒乖嘴?你知不知我頂討厭溜尻子的人!你是再說這些尻子撓腳的話,我你馬扭聯保所,這兒正徵一茬壯丁哩!」三娃嚇轉過身又跪了,聲音抖顫著:「爺哩,我沒啥瞎。俺爸俺媽教我門嘴學乖點……」鹿子霖說:「我的長工不乖嘴軟舌頭。你的嘴不學硬?學硬了跟我走,硬不了嘛,你就滾蛋!」三娃連連應諾:「學乖不容易學硬辦。我再不說騷情話了。」鹿子霖說:「你先站來。我當場試驗你一回。」三娃站了來侍候著。鹿子霖說:「你罵我一句。你揀最難聽的話罵。你怎麼罵就怎麼罵。罵吧……」三娃一聽就愣住了:「伯,我咋平白無故罵你哩?」鹿子霖脖子一仰朗笑了:「我一從早晚盡聽奉承話騷情話,耳朵裡像塞滿了豬毛,倒聽人當面罵我一句哩。罵吧三娃……」三娃嗅一股酒氣,這人肯定喝醉了,我是當真罵了他,他酒醒後還不我捶死?於是說:「伯,你另換一樣試驗我的方子吧,我一定做。」鹿子霖往前走了兩步躬身來,臉拱三娃前:「你抽我兩個耳光子!」三娃驚失色,不由往後退了兩步,這人不是瘋子就是魔鬼,幾乎嚇魂不附體,意識往後瞅瞅,尋找逃跑的路徑,盤算逃跑的機會。鹿子霖卻哈哈笑著仰頭來:「還是不敢吧?那,我再說三件,掏你的傢伙來給我臉尿一泡……」三娃子聽罷「媽呀」叫了一聲扯腿就跑。鹿子霖躍一步就拽住了他的後領:「我費了這麼些唾沫跟你磨牙,你連我一件做不還逃跑?我馬你送聯保所。」三娃子蹲身雙手捂著臉悲哀哭來。鹿子霖急了就罵來:「你哭你媽個屄!我沒打你罵你,叫你罵我打我尿我淨佔便宜你還哭!憑你這號癡熊悶種鱉蛋賤胚還給我當長工?」三娃子哭喪著聲兒哀求:「爺,我不敢纏你了,你放我走。」鹿子霖眼一瞪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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