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農曆四月,急驟升高的氣溫宣告結束了白鹿原本來就短暫的春,進入初夏季節。滿原的麥子從墨綠中泛一抹蛋白色,一方一綹已經黃熟的麥青稞夾綴在片麥田中間,呈現類似孕婦臨產前的神聖安謐。從氣象節令判斷,似乎與已往無數個春夏時節的景致沒有什麼的差異,無論窮的或富的莊稼人,是習慣比較著今年的節令比年提早了幾或者推遲了半月。窮莊稼人總是比富裕莊稼人更一些念叨嘟囔罷了,是因為他們更加迫不及待收穫麥,減少借貸的次數數量。迎接果實熟的期待,比往任何時候更加迫切。眼巴巴瞅著麥子一由綠變黃,急子的莊稼人提著鐮刀拉著獨輪車走田頭,捉住麥穗捏一捏瞅一瞅,麥粒還是鼓脹的水豆兒,惋嘆一聲「外黃裡不黃喀」,於是就提鐮刀拉推車回了。突一場溫騰騰熱燥燥的南風持續了一夜半,麥子竟乾斷穗掉粒了,於是千萬戶的男人女人聲嘆誦著「麥黃一晌蠶老一時」的古訓擁向田野,「唰唰嚓嚓」鐮刀刈斷麥稈的聲浪就喧嘩來。就在那神祕的短促的一晌裡,麥子熟透了;就在那神祕的一時裡,蠶兒簇網繭了……

公元一九四九年五月二十日,為白鹿原社會氣候裡神祕短促的一晌或一時,永久改變了本原的歷史。

黑娃聽電話鈴響,裡一跳;每一次電話鈴聲響,像首先撞擊的不是耳膜是臟。黑娃抓話機扣耳朵,方知是縣西四十處的麻坊鎮哨卡打來的。哨兵的嗓門有點黏澀:「一位少校軍官過哨卡,縣裡找你。鹿營長,你說放不放他過卡子?他不說他的姓名,不報他的來處,卻是叫我問你鹿營長還喜歡不喜歡吃冰糖……」

黑娃搞不清有長時間己處於一種無知覺狀態,靈醒過來後,發現話機還扣在左耳朵,汗水順著話機的端滴流手裡。他已經忘記剛才是怎麼回答哨兵的,耳機裡早已變一片冷寂的忙音。他判斷不己現在比接電話前更加慌亂,還是更加沉靜,卻努力回剛才在電話裡己是怎樣回答哨兵間詢的,或者根本就沒有任何回答?他顫抖著手搖攪兒,直搖黑色的電話機在桌子發擺子似的顫抖,終於聽那個不再黏澀的嗓門討封似說:「放吧鹿營長,早已放過了。我給少校擋了一輛奇卡車,坐走了半晌了,說不定這陣兒蹺進你的門檻咧!」黑娃放電話跨門,門外一片靜寂。旋即又走進屋子,扯毛巾直接塞進盆架邊的水桶裡醮了水,使勁擦拭汗膩膩的臉頰脖頸,後又脫了衣長褲,馬勺舀涼水往身潑澆。水流在磚,流不遠就滲進藍色的磚頭,發乾燥焦渴已極的「吱吱」聲。這當兒,門外響衛士的問話聲,一個熟悉的聲音說:「你甭盤問我,我來盤問你。你知你們鹿營長官名叫鹿兆謙,你知不知他的名叫黑娃?你知不知他敲傢伙愛敲『風攪雪』?」黑娃穿著褲衩,急忙蹺門喊:「我記著你的名,我不意思再叫!」

通身水淋淋的鹿黑娃穿著一條水淋淋的褲衩,佩戴著少校肩章一身偽裝的鹿兆鵬緊緊摟抱在一,兩個荷槍實彈的衛士見兩人的真摯滑稽,卻無法體味這兩個朋友此刻裡的境。還是黑娃首先鬆開手臂,拽著兆鵬的胳膊走進門。他從裡頭插死了門閂,不妥又拉開,對衛士說了一句:「誰來不許打擾!」後又插門閂,急忙蹬褲穿衣服,轉過臉問:「我說你呀,你咋麼著蹦這兒來咧?」鹿兆鵬從桌子的煙盒裡抽香煙點火抽來,說:「你甭問,你先給人弄倆蒸饃吃,我概還是昨兒個晚過渭河時吃的飯……」

鹿兆鵬身為十五師聯絡科長,是首批強渡渭河的四十八團士兵一涉過古西安的最後一水障的。發前一刻,他肚子裡填塞了整整一個鍋盔,這使他聯鍋盔這種秦人食品的古老的傳說。這種形似帽盔的食品,正是適應古代秦軍遠征的需產生的,後來才普及普通老百姓的日常生活裡。它產生於遠古的戰爭,依適應於今的戰爭。渭北原無數計的村莊裡數千萬計的柴禾鍋灶裡,巧婦蠢婦一齊悉盡職在烙鍋盔,村村寨寨的街巷裡瀰漫著濃郁的烙熟麵食的香味。分鹿兆鵬手裡的鍋盔已經切細長條,完全是為了適應戰士裝炒麵的細長布袋;這種食品的傳統刀法是切方塊,見老百姓的細。那些細長的鍋盔條,有的木梳扎許幾何圖案,有的點綴著洋紅的俏飾,有的像刻著字跡,不過因切太細太碎難辨識。鹿兆鵬掬著分發手的鍋盔細條時深為惋惜,完整的鍋盔麗的圖案被切碎了,腦子裡浮現母親在案板放剛剛鍋的鍋盔的甜蜜情景。

鹿兆鵬是微明時分涉過渭河的。先遣支隊在河裡插蘆葦稈兒,為過河路線的標記,最深處的水淹脯,槍枝乾糧袋托頭頂。渡河遇並不強硬的阻擊,掩護他們的火炮機槍壓對岸的守軍喘不過氣來。跨對岸的沙,才發現守軍單薄根本不像守備的樣子,士兵早趁著黑夜潛逃了,統共抓三個俘虜,又不太的屍體,機槍步槍扔遍,一個強的王朝臨覆滅時竟此不堪一擊。

鹿兆鵬他的十數個聯絡科的戰士幹部,極力鼓動渡河的營長長驅直入,違背了三橋集結的命令,一直闖進西門外的飛機場。守軍的阻擊不過像一木樁腐朽的籬笆,很快被攻破。機場停著幾架飛機,全是殘破報廢的老鷹似的僵屍。鹿兆鵬短槍敲一敲鋁殼說:「胡長官總是撂傷兵。」這時候,有戰士引著一位穿商人服裝的人走過來,說他是西安黨派來的,接應解放軍來了。鹿兆鵬槍管又敲了敲機殼,鄭重糾正說:「老王同志,你務必記住,從現在,我們從走,為黨囉!」

老王同志西安市區圖國民黨守備部隊布防情況資料給他,又敵人逃亡前夕破壞炸毀電廠麵粉廠屈指數的幾新興工廠的計劃透露給他。鹿兆鵬營長說了一句,就統一了法:立即進城!老王同志幫他們找來了一位鬢髮霜白的火車司機,全營士兵爬了火車。火車呼嘯著開進火車站時,頭一次乘坐火車的土八路們驚叫,一支紙捲的喇叭牌香煙才抽掉半截。這營士兵被分若干組,趕赴電廠麵粉廠紗廠等害工廠了。據說奔電廠的士兵衝進廠房時,敵特工人員正在壘堆製炸藥鐵箱。鹿兆鵬走火車站的時候,聽西城方向傳來一聲巨響,等他穿過巷趕鐘樓時,恰見一隊衝鐘樓的戰士矯健的姿態,領頭的戰士擎著一面紅旗,沿著這座城市中的明代建築的四方圍欄奔跑著呼叫著,那一刻兆鵬直後悔沒有一架照相機。他隨知,剛才的那一聲巨響是本師本團另一個營的士兵攻進西門時放的炮。西門的門洞被磚頭堵死了,不不動炸藥滿足情急的戰士的理。他終於親迎接了五月二十日這個早晨,親眼目睹了一個舊政權的滅亡一個新政權誕生的最初過程。面對鐘樓迎風招展的紅旗,他流一行熱淚,這正是祭奠無數烈士的最珍貴的東西。

他回飛機場時已是後晌,一堆情報給師首長。師長的獎勵是:「你吃口東西快來。」這時,他才記渡河的時候身邊一個不知姓名的戰士被槍彈擊中撲跌進水裡,他扶他的時候弄濕了乾糧袋,那些刻扎著圖案俏飾的鍋盔全泡一堆糊糊。他已經忘記飢餓,巨的歡愉緊繃的弦使他的胃全部處於一種休眠狀態。直黑,鹿兆鵬被師長親召來分配新的任務:「回你的老,策動滋水保安團義。」

鹿兆鵬穿了師長為他準備的一身國民黨軍少校軍服,是為缺一雙皮鞋遺憾,隨有人從俘虜的機場守軍腳搜一雙皮鞋送來,稍微顯夾腳。鹿兆鵬說:「恐怕有一部汽車。」師長說:「我給你準備了一輛行車,氣兒已經打飽了。你現在就路。」鹿兆鵬跨車子就走了。

這是令人舒的一個難的夜遊的機會。田野裡靜悄悄,夜風中飽含著熟期的麥子散發來的母一樣令人貪婪的氣息。兆鵬準確辨別麥子豌豆裡散發的不同氣息,借著整修鏈條的時機,他摸豌豆裡捋了一豆莢蔓梢,連莢兒帶葉一塞嘴裡咀嚼來。沿途所過的村莊幾乎不見一點燈光,有零星的幾聲裝模樣的狗吠,聽來反倒使人感安全感鬆馳。驅車進入滋水河川,瞅見星光橫亙著白鹿原刀切一樣的平頂,中便躍了那個尚在識字前就鑄入了的白鹿。這輛破行車總是掉鏈兒,迫使他一次又一次跳來摸黑鏈條掛齒輪,中斷了他諸的回憶回憶的情緒。

趕離縣城還有四十的麻坊鎮,遇唯一一次盤查。土石公路橫架著一根粗的木頭,兩邊站著幾個方武裝的團丁,有一間房子。鹿兆鵬從一個哨兵盤問的口音裡聽他是當人,他「三」的發音說「桑」,「伯」的稱呼叫「貝」,這是麻坊鎮周圍十數個村子居民的一種奇特的發音。鹿兆鵬著這個麻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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