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雯青正在潯陽江，訪白太傅琵琶亭故址，忽遇著一人，跳過船來，這人是誰呢？仔細一認，卻的真是現任浙江學台宗室祝寶廷。寶廷端端做他浙江學台，為何無緣無故，跑江西九江來？不是說夢話麼！列位且休急，聽我慢慢說與你們聽。原來寶廷的為人，是八面玲瓏，卻十分落拓，讀了幾句線裝書，滿洲名士，不肯人云亦云，在京裡跟著莊侖樵一班人高談氣節，煞有鋒芒。終究旗人本是乖巧不過，他一眼破莊侖樵風頭不妙，冰山將傾，就怕己葬在裡頭。不那日忽浙江學政命，喜望外，一來脫了清流黨的羈絆；二來南國風光，西湖山水，是素來羨慕的，忙著京。一南邊，果山明川麗，登福洞。你他本是酪漿氈帳的遺傳，怎禁蓴肥鱸香的供養！早則是眼花了，迷了。惜手持玉尺，身受文衡，不尋蘇香痕，踏青娘艷跡罷了。
今且說浙江杭州城，有個錢塘門，門外有個江，就叫做錢塘江。江裡有一種船，叫做江山船，在江內來往，從不別處。渡江往江西，或浙江一路，總坐這種船。這船有船娘，是十七八歲的妖嬈女子，名為船戶的眷屬，實是客商的鉤餌。老走兒知規矩的，高興來，同蘇州、無錫的花船一樣，擺酒叫局，消遣客途寂寞，花些纏頭錢就完了。若碰著公子哥兒蒙懂貨，那就整千整百的敲竹槓了。做這項生意的，是江邊人，有九個姓，他姓不搶的，所又叫「江山九姓船」。閒話休提。
話說寶廷這日正嚴州一路開考，就叫了幾隻江山船，己坐了一隻最體面的頭號船。寶廷不曉這船的故，坐船的規例，糊糊塗塗了船。著那船很寬敞，一個中艙，方方一丈來，兩面短欄，一排六扇玻璃蕉葉窗，炕床桌椅，鋪設很為整齊潔淨，裡面三個房艙。寶廷的臥房，卻做在中間一個艙，外面一個艙空著，裡面一個艙，是船戶的眷住的。房艙兩面有門，門外是兩條廊，通著後艄。首門關著，剩首入。寶廷周圍了一遍，中很為適意，暗忖：怪人說「有堂，有蘇杭」；一隻船與北邊不同，所隨子肯浮泛宅。原來怎快活！那船戶載著個學台人，格外巴結，一回茶，一回點，川流不斷。一一香噴噴熱毛巾，接著遞來，寶廷已是滿意足的了。開了船，走不幾十，寶廷在臥房走來，在首圍廊裡，叫管吊蕉葉窗，端椅子，靠在短欄，江中的野景。正在曠神怡際，忽裡撲的一聲，有一樣東西，端端正正打臉來，回頭一，恰正掉一塊橘子皮在。正待發，忽見那艙房門口，坐著個十七八歲很妖嬈的女子，低著頭，在那裡剝橘子吃哩，像不知打了人，顧一塊塊剝，不抬頭兒。那時色已暮，一片落日的光彩，反正照那女子臉。寶廷遠遠望著，越顯嬌滴滴，光灩灩，耀花人眼睛。是五百年風流冤業，那一臉加的精緻密圈兒遮蓋過了，是越越神，恨怎不回過臉兒來。忽生一計，拾那塊橘皮，照著身打，正打個著。寶廷怎樣，忽後艄有個老婆子，一迭連聲叫珠兒。那女子答應著，站身來，拍著身，臨走卻回過頭來，向寶廷嫣笑了一笑，飛似往後艄了。寶廷從來眼界窄，沒見過南朝佳麗，怎禁這般挑逗，早已三魂了兩魂，恨那婆子不人，劈手奪了他寶貝，不死，還是呆呆等著。那時正是初春時節，容易黑，不一會，點燈來，人來請吃晚膳，方回中艙來，胡亂吃了些，就踅臥房來，偷聽間壁消息，卻黑洞洞沒有火光，沒些聲兒，倒聽後艄男女笑語聲，孩啼哭聲，抹骨牌聲，夾著外面風聲，水聲；嘈嘈雜雜，鬧煩意亂，不知怎樣才。在床反覆了一個更次，忽眼前一亮，見一燈光，從間壁板縫裡直過來。寶廷裡一喜，直坐來，忽聽那婆子低低：「那邊學台人安睡了？」那女子答著：「早睡著哩，你燈滅了。」婆子：「那人相貌，粉白臉兒，烏黑鬚兒，聽說他還是當今皇帝的本，真正的龍種哩。」那女子：「媽呀，你不知那人的脾氣兒倒，一點不拿皇帝勢嚇人。」婆子：「怎麼？你連人脾氣知了！」那女子笑：「剛才我剝橘皮，不知怎的，丟在人臉。他不動氣，倒笑了。」婆子：「不哩！人了你了。」那女子不言語了，就聽見兩人屑屑索索，脫衣床。那女子睡處，正靠著這一邊，寶廷聽準了，暗忖：惜隔層板，不就算同床共枕。裡胡思亂，聽那女子歎一口氣，咳一回嗽，直鬧個整夜。容易巴亮，寶廷一人悄來，滿船人睡寂靜，有兩個水手，咿啞咿啞的在那裡搖櫓。寶廷藉著臉水，手裡拿個臉盆，推門來，走過那房艙門口，那門就輕輕開了，珠兒身穿一件緊身紅棉襖，笑嘻嘻立在門檻。寶廷沒防來，倒沒了主意，待走不走。那珠兒笑：「冷呀，人怎不睡一會兒？」寶廷笑：「不知怎，你們船睡不穩。」說著，就走近女子身邊，在肩捏一：「穿的單薄，你怎禁這般冷！我知你是一夜沒睡。」珠兒臉一紅，推開寶廷的手低聲：「人放尊重些。」就挪嘴兒望著艙裡：「別給媽見了。」寶廷：「你給我打盆臉水來。」珠兒：「放著少人，倒使喚我。」嗤的一笑，搶著臉盆了。寶廷回房，不一會，珠兒捧著盆臉水，冉冉進房來。寶廷見進來，趁一個不防，搶幾步，門順手關。這門一關，那情形知。卻不正當兩人難解難分際，忽聽有人喊：「做！」寶廷回過頭，見那老婆子圓睜著眼，帳子揭。寶廷吃一嚇，趕著爬來，卻被婆子兩手按住：「且慢，著你豬兒生象，烏鴉鳳凰，面兒光光嘴兒亮，像個人樣兒，底是包草兒的野胚，不識羞，倒爬在面，欺負你老娘的血來！老娘不怕你是皇帝本，學台人，問你做官人強姦民女，該當何罪？拼著乖露醜，捆著你們官裡評個理！」寶廷見不是路，哀求釋放：「願聽媽媽處罰，求留個體面。」珠兒哭著，向他媽千求萬求。那婆子頓了一回：「我答應了，你爹爹不饒你們。」珠兒：「爹睡哩，求媽遮蓋則個。」婆子冷笑：「風涼話兒！怎麼容易嗎？」寶廷：「任憑老媽媽吩咐，怎麼便怎麼。」那婆子一：「罷，我不聲張，除非依我三件。」寶廷連忙應：「莫說三件，三百件依。」老婆子：「一件，我女兒既被你污了，不管你有太太沒太太，娶我女兒算正室。」寶廷：「依，我的太太剛死了。」婆子又：「二件，你拿四千銀子做遮蓋錢；三件，養我老夫妻一世衣食。三件依了，我放你來，老頭兒那裡，我擔當。」寶廷：「件件依，你快放手吧！」婆子：「空口白話，你們做官人翻臉不識人，我不當。你須寫憑據來！」寶廷：「你放我來才寫！」真的那婆子手一推，寶廷幾乎跌來，珠兒趁著空，一溜煙跑回房了。寶廷慢慢穿衣來，被婆子逼著，一件件寫了一張永遠存照的婚據。婆子拿著，揚揚意。這當時雖不十分丟臉，他們在房艙鬧的時候，那些水手人那個不聽見！寶廷雖再三叮嚀，哪裡封住人的嘴，早已傳師爺朋友們耳中。後來考完，回杭州，寶廷又珠兒接衙門裡住了，風聲愈，誰不曉這個祝人討個江山船人做老婆！有些的做《竹枝詞》，貼黃鶯語，紛紛不一。寶廷做沒聽見。珠兒本是風月班頭，吹彈歌唱，色色精工。寶廷著實享些艷福，倒樂忘返了。一日，忽聽莊侖樵兵敗充發的消息，著己從前很罪人，今話柄落在人手，人豈肯放鬆！與其被人首，見快仇，何老老實實，行檢舉，倒還落個玩世不恭，不失名士的體統。打定主意，就己狎妓曠職的緣由詳細敘述，參了一本，果奉旨革職。寶廷倒落逍遙在，等新任一，就帶了珠兒，遊了六橋、三竺，逛了雁蕩、台，再渡錢塘江南昌，遊了滕王閣，正折九江，了匡廬山色，便乘輪滬，由滬回京。不這日攜了珠兒，在潯陽江正「紅低唱我吹簫」的時候，忽見了雯青在這裡，寶廷喜望外，即跳了過來。原來寶廷的，雯青本知些影響，今更詳細問他，寶廷從頭至尾述了一遍。雯青聽了，歎息不置，說：「英雄無奈是情。吾輩一生，總跳不情關情海，真個有情人了眷屬。功名富貴，直芻狗耳！我當為寶翁浮一白！」寶廷高興來，就與幕友輩猜拳行令，直鬧月落參橫，方始回船傍岸。岸邊，忽見一人手持電報一封，連忙走船來。雯青忙問是哪裡的，人：「是南昌打來的。」雯青拆，見面寫著：
九江府轉學憲金人鑒：奉蘇電，趙太夫人八月十三日辰時疾終，速回署料理。
雯青完，彷彿打個焦雷，當著眾人，不免就嚎啕哭來。寶廷同眾幕友，勸慰，無非是「為國重」這些套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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