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回回末，正敘雯青闖外房，忽狂叫一聲，栽倒在，不省人。讀書的讀這裡，必是篇終特奇峰，惹讀者急觀文的觀念。這原是文人的狡獪，說常例，無足為怪。但在這部《孽海花》，卻不同別的說，空中樓閣，隨意滅，逞筆翻騰，一句假不來，一語慌不，將文機御實，不實文情。所當日雯青的忽栽倒，其中有一段理人情，不不栽倒的緣故，玄妙機關，做書的此時不便破，就直敘，是何。閒言少表。
且說雯青一跤倒栽，一頭正碰在內房門，崩的一聲，震頂格篷塵索索落來。當那兒，恰彩雲在外房醉妃榻聽見了，早嚇魂飛外，連忙慢慢爬來。這真是婦人的苦處，急急不來：裹了腳，又繫帶；繫了帶，還扣鈕；理理髮，刷刷鬢，亂了一會子。又望外張了張，老媽丫頭巧一個影兒沒有，這才三腳兩步搶雯青栽倒的方，見雯青還是口開眼直，面色鐵青。彩雲蹲身，一手輕輕雯青的頭抱，就勢坐在門限；一手替他在背捶拍，嘴裡顫聲叫：「老爺醒來！老爺快醒來！」拍叫了一會子，才見雯青眼兒動了，嘴兒閉了，臉兒轉了白了，啞的一聲，淋淋漓漓噴了彩雲一袖子是粘痰。彩雲不敢怠慢，顧揉捶背，卻見雯青兩眼惡狠狠盯著彩雲，還說不話來，勉強掙一手，抖索索指著窗外。彩雲正沒擺佈，忽聽外邊嘻嘻哈哈來了一群老媽丫頭。彩雲忙喊：「你們快些來，老爺跌了跤，快來幫我扶一扶！」兩個老媽、一個丫頭見此光景，倒吃了一驚，不解是何緣故，七手八腳擁前來。彩雲捧定了頭頸，老媽托了腰，丫頭抱了腳，安安穩穩抬房裡床。彩雲隨手墊了枕頭，蓋了被窩，掖嚴了，就吩咐老婆子不許聲張，且弄碗熱熱兒的茶來。老媽答應，彩雲先放帳子，己挨身坐在床沿，伸進頭來，再給雯青揉拍。誰知雯青原是氣急攻，一時昏絕，揉拍一會，早已醒清清楚楚。彩雲伸進手，還未著身，卻被雯青力一推，就歎口氣：「免勞吧，我今兒個認你了！」彩雲知雯青正在氣頭，不是三言兩語解釋開，就低頭不語，氣兒不通。滿房靜悄悄，有帳中的微歎聲帳外丫頭的呼吸聲，一遞一答。老媽捧進茶來，不敢聲喊，輕輕走床邊，遞給彩雲。彩雲接了，雙手捧進帳中湊雯青邊，低聲氣：「老爺，喝點熱——」這話未了，不防雯青伸手一攔，彩雲一個手鬆，連碗帶茶熱騰騰全潑在褥子。彩雲趁勢一扭身，鼻子裡哼哼冷笑了幾聲，搶空杯，就望桌子一摔。雯青見彩雲倒生了氣，就忍不住冷笑：「奇了，這會兒，你還使給誰！你的破綻，今兒全落在我眼裡，難你還有理嗎？」雯青說罷話，眼兒覷定彩雲，怎麼樣。誰知彩雲倒毫不怕懼，管仰著臉剔牙兒，笑微微：「話不差。我的破綻老爺今知了，我是沒有話說的了。是我倒問聲老爺，我底算老爺的正妻呢，還是姨娘？」雯青：「正妻便怎麼樣？」彩雲忙接口：「我是正妻，今了你的醜，壞了你的門風，叫你從此做不人、說不響話，那沒有別的，就請你賜一刀，賞一條繩，殺呀，勒呀，但憑老爺處置，我死不皺眉。」雯青：「姨娘呢？」彩雲搖著頭：「那又是一說。你們著姨娘本不過是個玩意兒，的時抱在懷裡、放在膝，寶呀貝呀的捧；一不，趕的，發配的，送人的，兒著呢！就講我，算你待我點兒，我的情，你該知了；我的身，你該明白了。當初討我時候，就沒有指望我什麼三從四德、七貞九烈，這會兒做點兒不你意的情，沒什麼稀罕。你顧著後半世快樂，留個貼伏侍的人，離不了我！那翻江倒海，憑我幹！不，我伺候你幾年的情分，放我一條生路，我不過壞了己罷了，沒干礙你金人什麼。這麼說，我就不必死，犯不著死。若說我改邪歸正，阿呀！江山改，本難移。老實說，怕你沒有叫我死塌守著你的本嗄！」說罷了，是嘻嘻笑。雯青初不料彩雲說這套潑辣的話，句句刺，字字見血，裡熱一陣冷一陣，面紅一回白一回。正盤算回答的話，忽聽丫頭喊：「太太來了。」簾子響處，張夫人就跨進房來，嘴裡說：「怎麼，老爺跌了？」彩雲忙站迎接。張夫人就掀帳子問：「跌壞了嗎？」雯青：「沒有什麼，不過失腳跌一，你怎麼知的？」張夫人：「剛才門來回，匡次芳來見你，說是他新任放了日本使臣，國書已領，立刻就回南，預備放洋，特來辭行的。我次芳是你至，請他裡頭來，正來問你一聲，老媽們來說你跌壞了。我嚇了不，就叫他們回絕了，己一徑來此。」雯青：「原來次芳了日本欽差，倒罷了。這是誰進來回的？」張夫人：「金升。」雯青：「見阿福沒有？」張夫人笑：「阿福肯管這些，那倒了。」雯青點點頭：「這仔學壞了，不了。」於是夫妻兩人你言我語，無非又談些常，不必述。
今且說錢唐卿從雯青處來，因潘尚書連日請假，未知是否真病，不城，一來探病，二來商量雯青的情，回城時再龔尚書那裡坐坐，不為晚。主意打定，就吩咐車伕向南城來。不一會了潘府門前，親隨遞進帖兒，就見一個老人走車旁，回：「主前兒衙門回來，忽了病，三日連燒不退，醫生說是傷寒重症，這會兒裡頭正亂著哩！擋人駕了。」唐卿愕：「這樣重嗎？我簡直不知，那麼礙不礙呢？」老人皺了眉：「難說，難說，肝風動了！」唐卿：「既這麼著，我不便驚動了。」便叫改轅回城，順謁龔老。一路行來，唐卿在車中無，著潘尚書是當代宗師，萬流景仰的，倘有不測，關係非輕哩！因潘尚書病在垂危，又朝中諸老沒有個擔當的人物，從前經過難的老敬王爺又不來，其餘旗人養尊處優，更不必說了。就是滿人裡頭，除了潘公，樞廷有高理惺，部臣有龔甫，是肯任的正人。但高中堂意氣，見理不明；龔尚書世故太深，遇寡斷；他吏部尚書祖鍾武貌恭險；協揆余同外正內貪：是亂國有餘，治國不足的人。若說我們同班裡，算莊煥英是獨一的奇材了。余外余雄義、繆仲恩、俞書屏、呂旦聞，這些人不過備員畫諾罷了。擺著那些七零八落的人才，支撐這個內憂外患的，越越覺危險。且近來賄賂彰聞，苞苴不絕。裡頭呢，親近弄臣，移換日；外頭呢，少年王公，顛波浪，不曉鬧什麼世界哩！惜莊侖樵一班清流黨，今擯斥的擯斥，老死的老死了。若他們在此，斷不會無忌憚這步田！唐卿這裡，又不免提從前莊壽香、何珏齋、顧肇廷一班舊友來，當時盛會，何等熱鬧。今壽香撫楚，珏齋撫粵，肇廷陳臬於閩，各守封疆，雖身榮名顯，再求昔日盍臂盛，不的了。
原來從南城龔尚書府，兩邊距離差不有七八，唐卿一頭走，管一路，忘其所，倒不覺路遠。忽抬頭來，方曉已龔府前了，見門口先停著一輛華煥的鞍車，駕著高頭黑騾兒，兩匹跟馬，一色烏光鑒；兩個俊僕站在車旁，扶一個紅頂花翎、紫臉烏髭的官兒，他車累贅，知新從外來的。端相面貌，似乎認，不過不是誰。見他一來，逕門房，拉著一個門公嘁嘁嗾嗾，不知叨登些什麼。說完後，四面張一張，偷偷兒遞過一個又又沉的紅封兒。那門公倒毫不在意接了，正說話，回頭忽見唐卿的親隨，連忙丟那官兒，搶步唐卿車旁：「主人剛來，還沒見客哩！人見，就請進。」唐卿點頭車，隨著那門公，曲曲折折，領進一座花園裡。見那園裡竹聲松影，幽邃無塵，從一條石徑，穿一間四面玻璃的花廳。那花廳庭中，左邊一座茅亭，籠著兩隻雪袂玄裳的仙鶴，正在裡刷翎理翮；右邊一隻綠瓷缸，滿滿的清泉，養著一對玉身紅眼的龜，在那裡呷波唼藻。廳內插架牙籤，叉竿錦軸，陳設精雅絕倫。唐卿步進廳來，那門公說聲：「請人且坐一坐。」說罷，轉身了。磨蹭了半，才聽見靴聲橐橐，遠近，接著連聲歎息，很懊惱說：「你們難不知我了潘人的信兒，裡正不耐煩，誰願意見生客！」一人答：「的知。原不敢回，無奈他給錢人一塊兒來，不請一個，擋一個。」就聽見低低吩咐：「見了錢人再說吧！」說話時，已廊。唐卿遠遠望見龔尚書便衣朱履，緩步來，連忙搶門來，叫聲「老師」，揖。龔尚書還禮不迭，招著手：「呵呀，老弟！快請裡頭坐，你打哪兒來？伯瀛的，知沒有？」唐卿愕：「潘老夫子怎麼了？」尚書：「老友長別了，才來報哩！」唐卿：「這從哪裡說！門生剛從那裡來，知病重，還沒哩！」言次，賓主坐定，各各悲歎了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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