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陽伯正在龔府，忽聽那進來的俊僕幾句附耳談，頓時驚惶失措，匆匆告辭來。你為何，原來那俊僕是陽伯朝夕不離的寵童，叫做魚興，陽伯這回京，住在前門外西河沿街興勝客店裡，每日陽伯門拜客，總留魚興寓。今忽追蹤來，陽伯料有，一見裡就突突跳，又被魚興冒冒失失，「前兒的情變了卦了。郭掌櫃此時在東民巷番菜館，立候主人商量！他怕主人不就，還捎帶一封信在這裡。」陽伯不等他說完，忙接了信，恨不立刻拆開，礙著龔尚書在前。容易端茶、送客、車，一樣一樣禮節捱完，先打發魚興仍舊回店，己跳車來，外面車伕砰動著輪，裡面陽伯就嗤的撕了封，見一張五雲紅箋寫：
前日議定暫挪永豐莊一款，今日接頭，該莊忽有翻悔意。在先該莊原等余觀察還款接濟，不余故，款子付難收，該莊周轉不靈，恐失約。今又知有一爵爺來京，帶進無數巨款，往尋車字頭，怕怕！望速來密商，至荷至！
末署「雲泥」兩字。陽伯一面，車子一面管走，逕向東民巷前進。
且說這東民巷，原是各國使館聚集所，巷內洋房洋行最，甚是熱鬧。這番菜館，就是使館內廚夫開設，專為進使館的外國人預備的，飲食，住宿，本是很正當的旅館。後來有幾個酒醉的外國人，偶中了鄰近女子，了狎侮；館內無知僕歐，媚外湊趣，設計招徠：從此賣酒，變為藏花塢了。中那班浮薄官兒、輕狂浪子傚尤，有借為秘密集會所的，有當做公共尋歡場的。凡進此館，化京錢十二吊給僕歐，頃刻間纏頭錢，賣笑人來，比妓館娼樓還靈便，就不指揭姓名、揀擇妍醜罷了。那館房屋的建築法，是一座中西合璧的五幢兩層樓，樓中間一間，縱橫，排許食桌，桌硝瓶琉盞，銀匙鋼叉，擺異常整齊；東西兩間，連著廂房，與中間隔一層軟壁，對面開著風門，門嵌著一塊一尺見方的玻璃；東邊一間，鋪設尤為華麗，蓋紅毹，窗圍錦幕，畫屏重迭，花氣氤氳，靠後壁朝南，設著一張短欄矮腳的雙眠鐵床，煙羅汽褥，備極妖艷。最奇怪的，這鐵床背後卻開著一扇秘密便門，一門來就是一條曲折的弄，由這弄中真通街，原為那些狎客娃，做個意外遁避所。其餘樓，還有少洞房幽室，不及細表。
今且說陽伯的鞍車，走館門停住。陽伯原是館裡的熟客，常常來廝混的，當時忙跳車，吩咐車伕暫時車卸了，牲口餵養，打發僕人吃飯，己卻不走正路，翻身往後便走。走過了幾門首，才露了一個狹弄口，弄口堆滿垃圾，弄內勢低窪。陽伯挨身跨，依著走慣的兒彎彎曲曲摸進，那便門將近，三腳兩步趕，手輕輕一按，那門恰虛掩，人不知鬼不覺開了。陽伯一喜，一腳踏，剛伸進頭，忽聽裡面床邊有婦女嚶嚀聲。陽伯吃一嚇，忙縮住腳，側耳聽，那口音是個很熟的窯姐兒，逼著嗓子怪叫：「老點兒礙什麼？就是你那幾位姨太太，我不怕！我怕的倒是你們那位姑太太！」聽這話還沒說了，忽有個老頭兒涎皮賴臉接腔：「咦，嫁的女兒，潑的水，你倒怕了！我告訴你說，一個女娘們夫，了夫誰不怕。不遠比，今宮裡的賢妃，了萬歲爺寵，不管余台有手段、高靠山，他召幸時候一言半語，整顆兒的紅頂兒骨碌碌在他舌頭尖、牙齒縫裡滾來了，就是老佛爺沒奈何他。這消息還是今兒在我們姑爺聞韻高那兒聽來的。你說厲害不厲害？勢派不勢派呢？」聽那窯姐兒冷笑一聲：「嚇，你別老不害臊！雞矢給比了！你難忘了半年你引了你們姑爺來這裡一趟，給你那姑太太知了，特為揀你生日那一賓客盈門時候，駕著鞍車趕你們來，牲口卸了，停在你門口兒，少人請不來，端坐在車廂裡，對著門，當著進進的客人，口口聲聲罵你，直罵日落西山。他老人乏了，套騾兒轉頭就走。你縮在裡邊哼沒有哼一聲兒，這才算勢派哩！怕你的紅頂兒，真在牙縫裡打磨盤呢！老實告你說吧，別花言巧語了，別胡吹亂嗙了，我你裡老虎頭抓毛兒，我不幹！你若不嫌屈尊，還是趕察院來，這兒蹓躂蹓躂，我給你解悶兒就了。」那老頭兒狠狠歎了一口氣，還說，忽聽廂房門外一陣子嘻嘻哈哈的笑語聲、帖帖韃韃的腳步聲，接著咿啞一響，像有人推門兒似的。陽伯正跨在便門限，聽了裡一慌，跑，還沒動腳，忽見黑蓬鬆一團從裡面直鑽來，避個不迭，正給陽伯撞個對面。陽伯圓睜兩眼，剛喚「該」，縮不不迭，卻幾乎請安。又一轉念，人們最忌諱的是怕人知的情被人撞見了，連忙別轉頭，閃過身體，做不認，讓他過。那人一手掩著臉，一手袖兒握著嘴的鬍子，忘命似往弄裡逃個不迭。陽伯他遠，這才跨進便門。不提防一進門，劈臉就伸過一隻纖纖玉手來，陽伯前衣服抓住：「傅人，你跑什麼！又不是姑太太來了，你怕誰呀？」陽伯仔細一聽，原來就是他的老相、這裡有名的姐兒玉的口音，不禁嗤的一笑：「乖姐兒，你的爸爸才是傅人呢！」玉啐了一口，拉了陽伯的手，還沒有接腔，房裡面倒有人接了話兒：「你們找爸爸，爸爸在這兒呢。」玉倒嚇一跳，忙搶進房來：「呸，我是誰？原來是郭爺。巧極了，連您這兒來了！」陽伯故意皺皺眉，手指著郭掌櫃：「不巧極了。老郭，你千不來萬不來，單揀人緊的時候，你來了！」郭掌櫃哈哈笑：「我真該死，我記著我的緊，你們倆的緊倒忘了。」陽伯：「你別拉我，我有什麼緊？你嚇跑了總憲人，明兒個察院踏門拿人，那才緊呢！」玉瞪了陽伯一眼，走過來，趴在郭掌櫃肩膀：「郭爺，你別聽他，盡撒謊！」郭掌櫃伸伸舌頭：「才打這屋裡飛跑的就是——」玉不等郭掌櫃說口，伸手握住他的嘴：「你敢說！」郭掌櫃笑：「我不，我不說。」就問陽伯：「那麼你跟他一塊兒來的嗎？概沒有接我的信吧！」陽伯：「還提信呢！是你這封信，我叫進來，他趕，兩裡不提防，兒碰了一個頭。你瞧，這兒不是個疙瘩嗎？這會兒還疼呢！」說著話，伸過頭來給郭掌櫃。郭掌櫃一面瞅著他左額，果紫光油油的高一塊；一面衝著玻璃風門外，帶笑帶指低低：「哪，是這班公子哥兒鬧哄哄擁進來，我在外間坐不住，這才撞進來，鬧這個亂子。魚人，那倒對不住您了！」陽伯搖搖手：「你別磣了！玉，你來，我們一外邊兒是些誰呀？」說罷，拉了玉，耳鬢廝磨湊近那風門玻璃張望。見中間一張餐長桌，團團圍坐著五個少年，兩邊兒少僕歐們手忙腳亂伺候，有鋪台單、插瓶花的，有擺刀叉、洗杯盤的，各人身邊站著一個戴紅纓帽兒的跟班兒，遞煙袋，擰手巾，亂個不了。陽伯先主位的少年，面前鋪一張白紙，口銜雪茄，手拿著筆，低著頭，在那裡開菜單兒，忽抬頭來，招呼左右兩座：「勝佛先生鳳孫兄，你們兩位是外來的新客，請先菜呀！」陽伯這才清那主位的臉兒，原來不是別人，就是莊稚燕。再左座那一個，生方面耳，氣概堂皇，衣服雖華貴，卻是寬袍袖，南邊樣兒。右邊的是瘦長臉兒，高鼻子，骨秀神清，舉止豪宕，雖默默的坐著，有一種千古的氣概；兩炬的目光，不知被他抹殺了少眼前人物，身服裝，卻穿很樸雅的。這兩個陽伯卻不認，來，捱著這瘦長臉兒來，是曾侯爺敬華；對面兒坐著的，卻就是在龔尚書府陪陽伯談的珠公子。聽右座那一個：「稚燕，你又來了！這有什麼麻煩，胡亂點幾樣就了。」右座淡淡：「兄弟還赴楊淑喬、林敦古兩兄的預約，恐怕不久坐，隨便吃一樣湯就行了。」言，彷彿顯厭倦的臉色。稚燕一面點菜，一面又問：「既了這裡，那十二吊頭總花吧！」珠公子皺著眉，「你們還鬧這玩意兒呢？我不敢奉陪！」敬華笑：「我倒叫，我不叫別人！」稚燕：「了，不說了，我玉讓給你就是了！」說罷，就吩咐僕歐叫玉。勝佛推說就走，不肯叫局。稚燕不勉強，給鳳孫叫了一人，連己共是三人。僕歐連聲「著」，答應。陽伯在裡面聽清楚，忙推著玉：「侯爺叫你了，還不！」玉笑：「哪有那麼容易！今兒老媽兒沒帶，回一趟再來。」陽伯隨手就指著那桌兩個不認的問玉：「那兩個是誰，你認識麼？」玉：「你不認識麼？那個胖臉兒，聽說姓章，是一個爵爺，從杭州來的；一個瘦長臉，是戴制台的公子，是個古怪的闊少爺，還有人說他是革命黨。這些話是莊制台的少爺莊立人告訴我的，不曉是確不確，他們是新京的。」兩人正說話，恰有個僕歐推門進來，招呼玉座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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