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快亮時,朱桂英的母親躺在那破竹榻漸漸安靜了。一夜的哭罵,發瘋似的在草棚區域尋女兒,幾次闖進廠裏跟「屠夜壺」拚老命,——這時候,這老太婆疲倦再不動了。是並沒睡著,睜了血紅的老眼,虛空著;

現在是狂怒落火,冷冰冰的恐怖爬了的了。

板桌的洋油燈燃乾了最後一滴油,黑,黑,滅了。竹門外慢慢透魚肚白。老太婆覺有一隻鬼手壓前,撕碎了的;又聽竹門響,又見女兒的頭血淋淋滾竹榻邊!直跳了來。但並不是女兒的頭,是兩個人站在面前。昏暗中認是兒子三子貼鄰金尚;像裏一寬,立刻叫:

「問了麼?關在哪裏!剛才滾進來的,不是阿英的頭麼?」

「什麼頭!不是!——有人說解公安局了,有人說還關在廠裏,三人六樣話!他媽的!」

金尚咬著牙齒回答。拍達!三子踢開一隻破凳,恨恨哼一聲。老太婆怔了一會兒,又捶跺腳哭罵。

草棚區域人聲動了。裕華廠裏的汽笛威武嘟嘟叫。匆忙雜亂的腳步聲在外邊跑過,中間夾著聲的吆喝,笑罵,及白相人的不乾淨的胡調。

忽有一個瘦長身材很風騷的女人跑了進來。三子認是姚金鳳,忽睜圓了眼睛,就罵。這時跟著又進來一個人,卻是陸寶,一拉開三子竹門邊,輕聲說:

「我替你打聽明白了。桂英阿姐還在廠裏。你求求屠先生,就夠放。」

三子還沒回答,卻又聽那邊姚金鳳笑著聲說:

「怨來怨怨己不!屠先生本來,己不受抬舉呀!不怕!我討情。屠先生是軟腸的人!不過桂英己回轉意——」

姚金鳳的話沒有完,三子已經跳過來揪住了,瞪眼睛罵:

「打你這騷貨!誰你來鬼討!」

兩個人就扭做了一團。金尚三子拉開,陸寶拖了姚金鳳走。老太婆追在後面毒罵:

「你們是串通了害!你們巴結屠夜壺,管做他的老婆!你們這兩個臭貨!垃圾馬車!」

老太婆一面罵,一邊碰了那竹門,回來堵了嘴巴,不再哭。忽沒有了悲痛,滿腔是刀子砍的怨恨;恨死了屠夜壺姚金鳳他們,恨死了所有工的女工。並且這單純的仇恨又引了模糊的驕傲:的女兒不是走狗!

三子金尚像分有了這同樣的情,他們商量另外一件了。是金尚先開口:

「不早了!昨說全伙兒那狗養的姓周裏鬧一頓,你不?」

「!幹麼不!他媽的『紅頭火柴』停工,叫他『紅頭』變做黑頭!打爛他的狗窩!」

「就怕他躲開了,狗窩前派了巡捕!」

「嘿!那不是說了的麼?他躲開,我們守在他的狗窩裏不走!」

三子怒聲喊著,就在那破板桌捶了一拳頭。在旁邊聽著的老太婆明白了是怎麼一回,忽跳著腳聲嚷:

「我!你們一個一個叫巡捕抓,我老太婆不活了!跟你們一塊兒!」

一邊嚷,一邊就扭住了的兒子。是扭住!老太婆己不很明白這「扭住」是為的跟著一塊兒呢,還是不放兒子走。是就兒子扭住了嚷哭,唬金尚沒有辦法。三子漲紅了臉,亂跳亂叫:

「媽!你發昏了!不你老太婆!那有什麼玩的!」

三子使勁老太婆推開,就拉著金尚走了。

金尚他們一夥五六十個火柴廠工人了老闆周仲偉住宅附近的時候,已經日高三丈。周仲偉這住宅縮在一條狹衖裏,衖口卻有管門巡捕。五六十個工人推舉八個代表進衖辦涉。部分的工人就在衖口等候,坐在水門汀,撩衣角擦汗水,又衣角當扇子。

三子是代表。他們八個人了衖裏,果老闆的門緊緊關著。八個代表在門外吵了半,那宅子裏毫無迴響,就像是座空房。三子氣急了,伸拳頭再那烏油門捶震響,一面炸破了肺管似的叫:

「躲在裏頭就算完了麼?老子們動手放你媽的一火,你不來!」

「對啊!老子們放火了!放火了!」

那七個代表一齊吶喊。並且有人當真掏火柴來了。忽這宅子的廂房樓月台來了一陣狂笑。八個代表認識這笑聲,趕快望瞧,不是周仲偉站在那邊麼!他披了一件印度綢短衫,赤著腳,望著邊的八個代表笑。這是挑戰罷?八個代表跳來跳叫罵。周仲偉是笑。驀他晃著腦袋,躡了腳後跟,他那矮胖的身體伏在月台的欄杆,向著邊聲說:

「你們放火麼?呀!我謝謝你們我手三萬兩銀子的火險賠款了!房子不是我己的,你們儘管放火罷!是有一層,老闆娘躺在床生病,你們先來幫忙抬走老闆娘!」

周仲偉說著又哈哈笑,臉笑紅了。八個代表拿他來沒有辦法,是放開了嗓子惡罵。周仲偉不生氣;邊愈罵毒,他就愈笑狂;驀他又正正經經對邊的代表們叫:

「喂,喂,老朋友!我教你們一個法子罷!你們燒我的廠!那是保了八萬銀子的火險,再過半個月,就滿期了!你們燒,趕快燒!保險行是外國人開的;外國人的錢,我們樂呀!是你們了我這八萬兩的外快,我當真謝謝你們,鴻運樓一頓酒飯;我不撒謊!」

八個代表簡直氣破了肚皮。他們的嗓子叫罵啞了,他們對於這涎皮涎臉的周仲偉簡直沒有辦法。且他們有八個人,就是了辦法幹不來。他們商量了一,就跑回找衖口的同伴們了。

周仲偉站在月台哈哈笑著遙送他們八個,直望不見了,他方才回進屋子,仍舊哈哈笑。他這「公館」不過三樓三底的房子;從他的火柴廠虧本來,他將半邊的廂房挪空了,預備分租,他又辭歇了一個飯司務,兩個奶媽。「不景氣」實在早已瀰漫了他的公館,又況他的夫人肺病了三期,今年甚至於在這夏季不床;是周仲偉仍舊夠時常笑。窮光蛋身的他,由買辦,素來就是一個空架子,他的特別本領就是「抖」來容易,「躺」快;隨便是怎樣窘迫,他會笑。

當周仲偉像「空城計」裏的諸葛亮似的笑退了那八個代表,就跑樓廂房裏,再玩弄他的一套「擺設」。接長的兩張八仙桌整整齊齊擺了全套的老派做壽的排場。明年八月裏,他打算替己做四十歲的壽。他喜歡照前清老式的排場,熱鬧一番;今兒早沒有,他就搬他那寶貝的「擺設」來預先演習。正當他己著意的時候,八個工人代表在外邊嚷太厲害,他不不跑月台演了那一幕喜劇。現在他再那「擺設」,忽夫人的「」許趕在他己做壽前就會發生,於是他就取消了做壽的排場,改換老派的「開喪」來玩一。他豎了三寸高的孝幃,又那些火柴盒子的烏木雙靠椅子換了白緞子的椅披;他一項一項佈置,實在比他經營那火柴廠熱,且更加有計畫!

剛剛他一對橘子的氣死風甏燈擺,豎立東轅門西轅門的時候,驀跑進兩個客來,他這工程就此不繼續。

兩個客人是朱吟秋陳君宜,了那兩張八仙桌的玩意,忍不住笑來了。周仲偉很滿意似的搓搓手,哈哈笑。朱吟秋拍著周仲偉的肩頭說:

「仲翁,佩服你,真有涵養!不是貴廠的工人在外邊請願麼?衖口擠滿了人,跟巡捕吵架呢!」

「呀!真有那樣的麼?我一點不知。對不,少陪了,我一。」

周仲偉故意吃驚似的說,居不笑,短衫的鈕子扣,就故意跑。陳君宜一拉住了他。

「不!隨他們鬧罷!仲翁,漢不吃眼前虧;你這時不露臉!」

「陳君翁這話很對!前吳蓀甫幾乎連人連汽車打稀爛!工人的囂張,簡直不話!——是,仲翁,你這門生意弄虧本停工,真是不的!你不比我們,你這生意是戶戶開門七件少不來的,不是?馬路的癟三,飯不吃,香煙屁股一定抽,那就招呼你一盒洋火的生意!」

朱吟秋接著說,從桌子拿那橘子的氣死風甏燈來了一眼,微微笑著。

周仲偉卻不回答,驀又哈哈笑來,像癩蝦蟆似的一跳,就跳廂房後半間的一張書桌邊,在一堆舊信裏亂爬亂抓:末了,他的肥指頭夾一件油印品來遞給了朱吟秋他們兩位,說:

「請你們兩位這是個什麼,就明白我這生意真是再沒有!」

這是中華全國火柴業聯合會通告各會員的公函,並附抄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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