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姐蕙芳已經兩不肯房門。老太爺開喪過後，四姐不達「回鄉」的目的，就實行這最後的「抗議」，什麼人勸不轉，由。
老太爺遺的《太感應篇》現在又為四姐的隨身「法寶」了。兩個月前跟老太爺同來的二十八件行李中間有一個宣德爐幾束藏香，——那是老太爺虔誦《太感應篇》時必需的「法器」，現在四姐找了來；清晨、午後、晚，一三次功課，就燒這香。有老太爺常坐的一個蒲團卻找來找不見。四姐沒有辦法，將就著趺坐在沙發。
四姐經過了反覆的籌思，後決定繼承父親這遺教。並不是「積善」，卻為的希望借此清寡慾，減輕一些精神的矛盾痛苦。一似乎很有效驗。藏香的青煙在空中裊繞，四姐嘴裏默誦那《太感應篇》，裏便覺已不在海在故鄉老屋那書齋，老太爺生前的貌就喚回眼前，忽感動幾乎滴眼淚。沉浸在甜蜜的回憶裏了，——在故鄉侍奉老太爺那時的平淡恬靜的生活，即使是很細的節目，很清晰再現來，感了從未經驗過的舒服。嘴邊漾微笑，忘記了念誦那《太感應篇》的神聖的文句了。藏香的清芬又漸漸迷醉了的靈，軟軟靠在沙發背，似睡非睡什麼不，什麼沒有了。這樣久久，直那支香燒完，方才清醒過來似的鬆一口氣，微微一笑。
就在此這般的回憶夢幻中，四姐過了的靜修的一，竟連肚子餓沒覺。
二午，那《太感應篇》那藏香就不及昨那樣富有神秘的力量。「回憶」並不爽約，依再來，是四姐的興味卻低落；比年不見的老朋友，昨是一次重逢，說不完那許離情別緒，今便覺無話談了。眼觀鼻，鼻觀，刻意念誦那《感應篇》的經文，一遍一遍念著，是突，啵啵的汽車叫，闖入的耳朵，並且房外走過了男子的皮鞋響，面客廳裏鋼琴聲悠揚宛妙，男女混合的快樂熱鬧的笑——一一鑽進耳朵且直鑽裏，蠕蠕怪。一支藏香燒完了，直感沙發有刺，直感房裏的空氣窒息似的難當；幾次跑房一。究竟什麼，又己不明白。末後總算又坐定了，捧著那名貴的恭楷的《太感應篇》發怔，低聲歎息了足有十來次，眼眶裏有點潮濕。
晚，久久方入睡。又夢。往常那些使醒來時悲歎，苦笑，且垂涕的亂夢，現在又一齊回來，弄顛顛倒倒，醉迷；便在這短短的夏夜，瞿驚覺了三四遭。
翌日清晨來時，一臉蒼白，手指尖是冰涼，頭卻不住晃蕩。《感應篇》的文句對於像全是反諷了，幾次掩卷長歎。
午後氣很熱，四姐在房裏就像火燒磚頭的蚯蚓似的沒有片刻的寧息。照例捧著那《太感應篇》，點了藏香，是的耳朵裏充滿了房外的，園子裏的，及更遠馬路的一切聲響；的給每一個聲響一種推測，一種解釋。每逢有什麼腳步聲從房外經過，就尖了耳朵聽，的不跳著；含了兩泡眼淚，十分誠盼望那腳步聲會在房門口停住，且十分誠盼望著就會來了篤篤的兩輕叩，且將開了門，且盼望那叩門者竟是哥哥或嫂嫂——或者林佩珊，且他們是來勸散散的！
是每次失望了。每次的腳步聲一直過了，過了，再不回來。被遺忘了，就同一件老式的衣服似的！於是對著那裊裊的藏香的青煙，捧著那名貴恭楷的《太感應篇》，開始恨的哥哥，恨的嫂嫂，甚至於恨那鳥似的林佩珊。覺什麼人有幸福，有快樂的由，是被遺忘了的，被剝奪了的！覺這不是己願意關在房裏「靜修」，是人強迫的；人串通了這巧妙的方法剝奪的人生權利！
記在鄉的時候聽說過一樁悲慘的故：是同樣的「閥閱華族」的一位年青姐，因為「不端」被禁錮來不許見人面！是說那位姐願「靜修」的呀！且那位姐後來就己吊死了的！「那不是正一模一樣麼？」——四姐著就覺毛骨悚。突間昨夜的夢又回來了。那是反覆做過幾次的老夢了，四姐此時簡直為不是夢是真實；彷彿覺三星期前那一個黃昏，雷雨前的一個黃昏，范博文在花園裏魚池對面假山那六角亭子裏閒談一會兒後，當真在黑暗的掩護失卻寶貴的處女紅了；當真覺那屢次苦惱的同異的許怪夢中間有一個確不是夢，是真實；這真實的夢就在那六角亭子裏，那雷雨的黃昏，那一陣豪雨急響時，懶懶躺在那亭子裏的籐睡椅，范博文坐在對面，且閉了眼睛的聽他走身邊，且猛全身軟癱，像醉了似的。
「噯！——」四姐猛喊一聲，手裏的《太感應篇》掉落了。慌慌張張四顧，本拾了那《感應篇》，苦笑浮在臉，亮晶晶兩粒淚珠掛在睫毛邊。十分相信那荒唐的夢就是荒唐的真實；且十分肯定就是為了這荒唐，他們巧妙的方法「幽禁」來，表面說「願」！且又覺的結果有那照例的一著：盡！吞金或者投繯！
且又無端即使己不肯走這條絕路，的專制的哥哥終有一會惡狠狠走進來逼的。的狂跳了，的手指尖冰冷，的臉卻發燒。咬緊著牙關反覆問：「為什麼我那樣命苦？為什麼輪我就不應該？為什麼別人男女間隨隨便便？為什麼他們對於阿珊裝聾裝啞？為什麼我就低頭聽憑他們磨折，一點兒沒有辦法！當真我就沒有二個辦法？」猛站了來，全身是反抗的火焰。又隨即嗒坐。是孤獨的，沒有一個人商量，沒有一個人幫的忙！
突有急促的腳步聲房門口停住了。門一聲猛叩。四姐無端認定了這就是哥哥來逼來了。絕望歎一口氣，就撲在床，臉埋在枕頭裏，全身的血冰冷。
「四妹！睡著了麼？」
女子的尖音刺入四姐的耳朵，意外清晰。四姐全身一跳，猛轉過臉來，見站在床前的卻是那位元氣旺盛的表姊張素素！真比又是一個夢呀！四姐揉一眼睛再，後驀挺身躍，一抓住了張素素的手，忍不住眼淚直瀉。在這時候，即使來者是一頭貓，一條狗，四姐會來當親人待！
張素素卻驚異是笑。就在床沿坐了，搖著四姐的肩膀，不耐煩問：
「噯？怎麼喲！一見面就是哭？四妹！你當真有點神經病麼？噯，噯，怎麼你不說話！」
「沒有什麼！哎，沒有什麼。」
四姐勉強截住了那連串的淚珠，搖著頭回答。裏覺舒暢些了，明白這確不是夢是真實，真實的張素素，真實的己。
「四妹！我真不懂你！他們全了，滿屋子就剩你一個！為什麼你不散散呢？」
「我不夠——」
四姐沒有說完，就頓住了，又歎一口氣，張素素的手捏緊緊，像那就是代替了說話。
張素素皺了眉尖，釘住了四姐的面孔，不聲。無論何，四姐那全身的神情不像有神經病！但是為什麼呢，關了房門寸步不動，尼姑不像尼姑，士不像士？張素素著就有點生氣。忽了吳老太爺故世那一，范博文，吳芝生他們賭賽的來了；帶著幾分感慨的意味說：
「四妹！前些時候，我們——芝生，博文，佩珊，還有杜的老六，拿你來賭過東呢！我們賭的是你在海住久了會不會變一個樣子。是你現在這一變，我們誰料不！」
「你們那時候料來我會變麼？啊！素姊！你們料我怎樣變呢？」
「那倒不很記清了。總，為你變樣的。現在你卻是變不變，那就奇怪很！」
「是我己知已經不是住在鄉的我！——」
「咄！四妹！你是的！你有過一時像不是了，現在你又回了老路！」
張素素不耐煩喊來，裏更加斷定了四姐一點沒有神經病，蓀甫他們的話是過分。
「噯！回了老路麼？是從前我跟爸爸在鄉的時候，我同現在不同。素姊！我現在裏的煩悶，恐怕沒有人夠懂！沒有人願意來懂我！」
四姐很鎮定說，那烏亮的眼睛裏忽滿是剛強的調子。這是張素素一次見，很為奇。一剎那，四姐那眼光就又轉為迷惘惶惑，著空中，言語說：
「哦——還拿我來賭東呢！有范博文在內。他，他怎麼說呢？噯！素姊，我問你——是，問沒有意思。算了罷，我們談談別的！」
張素素突格格笑了。猛跳來挽住了四姐的頸脖，咬住了四姐的耳朵似的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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