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辑 暮年有感
72节 老回忆此生
老回忆此一生有非己早年意料。例少年向往功，视问若不足尚，尤厌弃哲玄谈，今结果恰其反。儿既未曾诵习儒书旧籍，比及少壮且视中国文化无物，信有《思亲记》中所说“语及人生必归宗竺，策数世间治理则矜尚远西”者，乃不料中年卒有《中国文化义》，深入浅，精辟周详，术界此一研究奠基端。再我年未及冠，志切世，决定一身清净矣，未料年近三十，竟尔娶妇生子，且丧偶又续婚焉。乍，一若忽彼忽此，率尔行动者，不知沉思熟虑是吾生，其审决衷者固非外人象所及。今追忆往，有叹息命运播弄人耳。吾先世累代宦游北方，我幼随父母住北京，曾无一日尝农村生活味，竟投身农村运动，茹苦甘，号召国人创建社主义复兴民族惟一途径，十年，徒日寇入侵，未竟其志。其初吾标名曰“乡治”，志在培植乡村治体，实目标远一政治运动，其志正在建造新中国。虽悟及必须有方针、有计划达社生产其根本，顾尚未认识其入手乃在实施社教育，其重点更在人。最写《社本位的教育系统草案》，遂此一生从少壮中年思索解决中国问题几经曲折转变臻熟的具体规划，总结主张，却远非初感触问题一念兴所及料矣。我在人生实践中认真不苟，其步步展变化固是耶。
1976年7月10日
六辑 暮年有感
73节 谈乐知命
古人有许说话，早先我领其意义，其实所领的极其粗浅。今年八旬，感受环境教训，乃有较深领。此一不同，唯己明白已，难语人。今略记；人领吾言者何，又将视其在人生实践深浅不同焉。
例五十年前旧著《东西文化及其哲》，曾比照“智者不惑，勇者不惧”，指“仁者不忧”注意，谓晓其意义矣；其实甚浅甚浅。今所悟者乃始与《易·系辞》“乐知命故不忧”一语若有合焉。乐知命是根本；仁者不忧根本全在乐知命。
何谓乐知命？命二字宜从孟子所云“莫者，；莫致至者，命”理解，即：一切是实的演变，有什超的主宰在支配。演变有其规律，吾人有的渐渐知了，有的不明白。但一切有定数，非杂乱，非偶。像定命论，实则机械观与目的观合一，与柏格森创化论相近，不相违。吾人生命与宇宙原是浑一通彻无隔碍的，有意便隔碍了。无意便无隔碍，任动，理流行，那便是乐知命了。其坦不忧者在此。亦不是有忧，云“忧不忧贫”；其忧，不碍其乐。忧不碍其乐者，理廓流行无滞故耳。孔子己说，“其人，愤忘食，乐忘忧，不知老将至”，意思见。孔子又云，“五十知命”，殆言其养功夫五十年生命乃息息通宇宙生命。
在平素缺乏养的我所说，不朦胧远远望见推度词。即从所见存有信念：一切祸福、荣辱、失完全接受，不疑讶，不骇异，不怨不尤。但所信念此者，必在日常生活有其前提：“战战兢兢，临深渊，履薄冰”是。
临深履薄教言，闻久矣。特在信服伍庸伯先生所言反躬慎独，意旨更明。我因一向慷慨担豪气（是人英雄主义，未是无产阶级革命的英雄主义），不实行。及今乃晓纵良知希见茁露，未足言“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却是敛肃此，保持临深履薄的态度是日常生活所必的。此一新体。
信及一切有定数（但非百分百），便什不贪，什不怕了。随感应，行乎其所行；不留，止乎其所休息。此亦是从临深履薄态度的结果。
注一切有定数，但又非百分百者，盖在智慧高强的人其创造力强。一般庸俗人陷入宿命论中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