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词境界最。有境界则高格，有名句。五代北宋词所独绝者在此。
二
有造境，有写境，此理与写实二派所由分。二者颇难分别。因诗人所造境，必合乎，所写境，亦必邻理故。
三
有有我境，有无我境。"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秋千。（１）""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斜阳暮。（２）"有我境。"采菊东篱，悠见南山。（３）""寒波澹澹，白鸟悠悠。（４）"无我境。有我境，我观物，故物我皆著我色彩。无我境，物观物，故不知何者我，何者物。古人词，写有我境者，未始不写无我境，此在豪杰士树立耳。
注释：
（１）冯延巳【鹊踏枝】："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玉勒雕鞍游冶处，楼高不见章台路。雨横风狂三月暮，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秋千。"
（２）秦观【踏沙行】："雾失楼台，月迷津度，桃源望断无寻处。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斜阳暮。驿寄梅花，鱼传尺素，砌此恨无重数。郴江幸郴山，谁流潇湘！"
（３）陶潜【饮酒诗】五首："结庐在人境，无车马喧。问君何尔，远偏。采菊东篱，悠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此中有真意，辨已忘言。"
（４）元问【颖亭留别】："故人重分携，临流驻归驾。乾坤展清眺，万景若相借。北风三日雪，太素秉元化。九山郁峥嵘，了不受陵跨。寒波澹澹，白鸟悠悠。怀归人急，物态本闲暇。壶觞负吟啸，尘土足悲咤。回首亭中人，平林淡画。"
四
无我境，人惟静中。有我境，由动静。故一优，一宏壮。
五
中物，互相限制。其写文及术中，必遗其关系，限制处。故虽写实，亦理。又虽何虚构境，其材料必求，其构造，亦必从法则。故虽理，亦写实。
六
境非独谓景物。喜怒哀乐，亦人中一境界。故写真景物，真感情者，谓有境界。否则谓无境界。
七
"红杏枝头春意闹（１）"，著一"闹"字，境界全。"云破月花弄影（２）"，著一"弄"字，境界全矣。
注释：
（１）宋祁【玉楼春】（春景）："东城渐觉风光，毂皱波纹迎客楫。绿扬烟外晓寒轻，红杏枝头春意闹。浮生长恨欢娱少，肯爱千金轻一笑。君持酒劝斜阳，且向花间留晚照。"
（２）张先【仙子】（嘉禾，病眠，不赴府）："水调数声持酒听，午醉醒愁未醒。送春春几回？临晚镜，伤流景，往期空记省。沙并禽池暝，云破月花弄影。重重帘幕密遮灯，风不定，人初静，明日落红应满径。"
八
境界有，不是分优劣。"细雨鱼儿，微风燕子斜（１）"何遽不若"落日照旗，马鸣风萧萧（２）"。"宝帘闲挂银钩（３）"何遽不若"雾失楼台，月迷津渡（４）"。
注释：
（１）杜甫【水槛遣二首】一："郭轩楹敞，无村眺望赊。澄江平少岸，幽树晚花。细雨鱼儿，微风燕子斜。城中十万户，此两三。"
（２）杜甫【塞五首】一："朝进东门营，暮河阳桥。落日照旗，马鸣风萧萧。平沙列万幕，部伍各见招。中悬明月，令严夜寂寥。悲笳数声动，壮士惨不骄。借问将谁，恐是霍嫖姚。"
（３）秦观【浣溪沙】："漠漠轻寒楼，晓无赖似穷秋，淡烟流水画屏幽。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愁，宝帘闲挂银钩。"
（４）秦观【踏沙行】见三注。
九
严沧浪《诗话》谓："盛唐诸人，唯在兴趣。羚羊挂角，无迹求。故其妙处，透彻玲珑，不凑泊。空中音、相中色、水中月、镜中象，言有尽意无穷。"余谓：北宋前词，亦复是。沧浪所谓兴趣，阮亭所谓神韵，犹不其面目，不若鄙人拈"境界"二字，探其本。
十
太白纯气象胜。"西风残照，汉陵阙。（１）"寥寥八字，遂关千古登临口。世唯范文正渔傲（２），夏英公喜迁莺（３），差足继武，气象已不逮矣。
注释：
（１）李白【忆秦娥】："箫声咽，秦娥梦断秦楼月。秦楼月，年年柳色，灞陵伤别。乐游原清秋节，咸阳古音尘绝。音尘绝，西风残照，汉陵阙。"
（２）范仲淹【渔傲】（秋思）："塞秋风景异，衡阳雁无留意。四面边声连角。千嶂，长烟落日孤城闭。浊酒一杯万，燕未勒归无计。羌管悠悠霜满。人不寐，将军白征夫泪。"
（３）夏竦【喜迁莺令】："霞散绮，月垂钩。帘卷未央楼。夜凉银汉截流，宫阙锁清秋。瑶台树，金露。凤髓香盘烟雾。三千珠翠拥宸游，水殿按凉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