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篇老庄
周室寝衰，风人辍采；故曰：“王者迹熄诗亡。”〔1〕志士救世弊，则穷竭神虑，举其知闻。诸侯又方并争，厚招游士；或将取合世主，行其言，乃复力斥异，所执持者，聘辩腾说，著云矣。足称“显”〔2〕者，实止三，曰，曰儒，曰墨。
书据《汉书》《艺文志》所录有《伊尹》，《太公》，《辛甲》〔3〕等，今皆不传；《鬻子》《筦子》〔4〕亦人，故存今者莫先《老子》。老子〔5〕名耳，字聃，姓李氏，楚人，盖生周灵王初（约西历纪元前五七○），尝守藏室史，见周衰，遂，至关，关令尹喜〔6〕著书篇，言德意，五千余言，莫知其所终。今书又离八十一章，亦人妄分，本文实惟杂述思，颇无条贯；亦字协韵，便记诵，与秦汉人所传黄帝《金人铭》，颛顼《丹书》等（见一篇）同：
“视不见名曰夷，听不闻名曰希，搏不名曰微。此三者不致诘，故混一。其不皦，其不昧，绳绳不名，复归无物。是谓无状状，无物象，是谓惚恍。迎不见其首，随不见其，执古，御今有。知古始，是谓纪。”
“执象，往。往不害，安平太。乐与饵，客止；口，淡乎其无味，视不足见，听不足闻，不足既。”
老子尝周室守书，博见文典，又阅世变，所识甚，班固〔7〕谓“者流盖史官，历记败存亡祸福古今，知秉执本，清虚守，卑弱持”者盖此。老子言亦不纯一，戒言有愤辞，尚无仍治。其无者，“无不”。
“废，有仁义。智慧，有伪。六亲不有孝慈，国昏乱有忠臣。”
“民饥，其食税，是饥。民难治，其有，是难治。民轻死，其求生厚，是轻死。夫唯无生者，是贤贵生。”
“……圣人处无，行不言教，万物焉不辞，生不有，不恃，功弗居。夫唯弗居，是不。”
“日益，日损。损又损，至无。无无不。取常无；及其有，不足取。”
儒墨二老氏，各尽人力救世乱。孔子周灵王二十一年（前五五一）生鲁昌平乡陬邑，年三十余，尝问礼老聃，祖述尧舜〔8〕，治世弊，不行，则定《诗》《书》，订《礼》《乐》，序《易》，《春秋》〔9〕。既卒（敬王四十一年＝前四七九），门人又相与辑其言行论纂，谓《论语》。墨子〔10〕亦鲁人，名翟，盖孔子百三四十年（约威烈王一至十年生），尚夏，兼爱尚同，非古礼乐，亦非儒，有书七十一篇，今存者十五卷。儒者崇实，墨尚质，故《论语》《墨子》，其文辞皆略无华饰，取足达意已。又有杨朱〔11〕，主“我”，殆未尝著书，其说亦盛行战国世。孟子名轲（前三七二生二八九卒）者，邹人，受子思，亦崇唐虞，说仁义，杨墨则辞辟，〔12〕著书七篇曰《孟子》。生周季，渐有繁辞，叙述则特精妙，墦间乞食一段，宋吴氏（《林偶谈》）〔13〕极推称：
“齐人有一妻一妾处室者。其良人，则必餍酒食反；其妻问所与饮食者，尽富贵。其妻告其妾曰：
良人，则必餍酒食反，问其与饮食者，尽富贵，未尝有显者，吾将瞰良人所。蚤，施从良人所。遍国中无与立谈者，卒东郭墦间祭者，乞其余，不足，又顾他。此其餍足。其妻归，告其妾曰：良人者，所仰望终身，今若此。与其妾讪其良人，相泣中庭。良人未知，施施从外，骄其妻妾。”
文辞富者，实惟，《列子》《鶍冠子》〔14〕书晚，皆人伪；今存者有《庄子》。庄子〔15〕名周，宋蒙人，盖稍孟子，尝蒙漆园吏。著书十余万言，抵寓言，人物土，皆空言无实，其文则汪洋辟阖，仪态万方，晚周诸子，莫先。今存三十三篇，《内篇》七，《外篇》十五，《杂篇》十一；《外篇》《杂篇》疑亦人所加。
此略录《内篇》文，见概：
“齧缺问乎王倪曰：子知物所同是乎？曰：吾恶乎知。子知子所不知邪？曰：吾恶乎知。则物无知邪？曰：吾恶乎知。虽，尝试言，庸讵知吾所谓知非不知邪？庸讵知吾所谓不知非知邪？且吾尝试问乎女：民湿寝则疾偏死，弇乎哉？木处则惴栗恂惧，猿猴乎哉？三者孰知正处。……我观：仁义端，是非途，樊淆乱。吾恶知其辩。齧缺曰：
子不知利害，则至人固不知利害乎？王倪曰：至人神矣，泽焚不热，河汉鰌不寒，疾雷破山，风振海不惊。若者乘云气，骑日月，游乎四海外。死生无变己，况利害端乎？”（《齐物论》二）
“泉涸，鱼相与处陆，相呴湿，相濡沫，不相忘江湖。与其誉尧非桀，不两忘化其。夫块载我形，劳我生，佚我老，息我死，故善吾生者，乃所善吾死。”（《宗师》六）
“南海帝儵，北海帝忽，中央帝混沌。
儵与忽与相遇混沌，混沌待甚善。儵与忽谋报混沌德，曰：人皆有七窍视听食息，此独无有。尝试凿。日凿一窍，七日混沌死。”（《应帝王》七）
末有《》一篇（胡适谓非庄周）〔16〕，则历评“治方术者”，最推关尹老子，“古博真人”，述其文与意云：
“芴漠无形，变化无常。死与生与？并与？神明往与？芒乎何，忽乎何适？万物毕罗，莫足归。古术，有在是者。庄周闻其风悦，谬悠说，荒唐言，无端崖辞，纵恣不傥，不觭见。
沉浊不与庄语，卮言曼衍，重言真，寓言广。独与精神往，不敖倪万物；不谴是非，与世俗处。其书虽瑰玮，连犿无伤。其辞虽参差，諔诡观。彼其充实，不已。与造物者游，与外死生无终始者友。其本，弘辟，深闳肆；其宗，谓稠适遂矣。
……”
故史迁，均谓周本，归老子言。老子尚言有无，别修短，知白黑，措意；周则并有无修短白黑一，归“混沌”，其“不谴是非”，“外死生”，“无终始”，胥此意。中国世说，至此乃始圆备。
察周季思潮，略有四派。一邹鲁派，皆诵法先王，标榜仁义，备世急，儒有孔孟，墨有墨翟。二陈宋派，老子生苦县，本陈，言清净治，迨庄周生宋，则且“沉浊不与庄语”，无入虚无。三曰郑卫派，郑有邓析申不害，卫有公孙鞅，赵有慎公孙龙，韩有韩非，〔17〕皆言名法。四曰燕齐派，则空疏迂怪谈，齐驺衍，驺奭，田骈，接子〔18〕等，皆其卓者，亦秦汉方士所从。
参考书：
《老子》（晋王弼注）
《庄子》（晋郭象注）
《史记》（《孔子世》，孟、老、庄列传等）
《汉书》（《艺文志》）
《子略》（宋高似孙）
《支那文史纲》（日本儿岛献吉郎）二篇六章《中国文史》（谢无量）卷二七章《中国哲史纲》（胡适）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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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王者迹熄诗亡”语见《孟子·离娄（）》。南宋朱熹注：“王者迹熄，谓平王东迁，政教号令不及。”
〔2〕“显”《韩非子·显》：“世显，儒墨。”鲁迅在添。
〔3〕《伊尹》《汉书·艺文志》著录五十一篇，原注：“汤相”。《太公》，《汉书·艺文志》著录二三七篇，原注：“吕望周师尚父，本有者。或有近世又太公术者所增加。”《辛甲》，《汉书·艺文志》著录二十九篇，原注：“纣臣”。
〔4〕《鬻子》《汉书·艺文志》著录二十二篇，原注：“名熊，周师。”今存一卷，十四篇。《筦子》，《汉书·艺文志》著录八十六篇，原注：“名夷吾，相齐桓公。”按《筦子》即《管子》，今存七十六篇。
〔5〕老子春秋楚国人，派创始者，曾任周守藏室史。《史记·老子韩非列传》载：“老子修德，其隐无名务。
居周久，见周衰，乃遂。至关，关令尹喜曰：‘子将隐矣，彊我著书’。是老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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