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篇汉宫楚声
秦既焚烧《诗》《书》，坑诸生咸阳，儒者乃往往伏匿民间，或则委身敌舒愤怨。故陈涉〔1〕匹夫，旬月王楚，鲁诸儒持孔氏礼器归；孔甲则涉博士，与俱败死。汉兴，高祖亦不乐儒术，其佐又刀笔吏，惟郦食其，陆贾，叔孙通文雅，〔2〕有博士余风。其厕足汉廷，亦非尽因文术，陆贾虽称说《诗》《书》，顾特辩才见赏，郦生固命儒者，高祖实说客视；至叔孙通，则正曲阿世取容，非重其定朝仪，知典礼。即位，鲁，虽曾中牢祀孔子，盖亦英雄欺人，将借此收揽人，俾知一反秦所已。高祖崩，儒者亦不见，《汉书》《儒林传》云：“孝惠高，公卿皆武力功臣。孝文本刑名言。及至孝景，不任儒；窦太又黄老术，故诸博士具官待问，未有进者。”
故在文章，则楚汉际，诗教已熄，民间乐楚声，刘邦一亭长登帝位，其风遂亦被宫掖。盖秦灭六国，四方怨恨，楚尤愤，誓虽三户必亡秦〔3〕，是江湖湖昂士，遂楚声尚。项籍困垓，歌曰：“力拔山兮气盖世，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4〕楚声。
高祖既定，因征黥布沛，置酒沛宫，召故人父老子弟佐酒，击筑歌〔5〕曰：“风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
安猛士兮守四方！”亦楚声。且沛中儿百二十人教歌，群儿皆习。其立戚夫人子赵王意，因废太子，不果，戚夫人泣涕，亦令楚舞，楚歌〔6〕：
“鸿鹄高飞，一举千，羽翼已就，横绝四海。横绝四海，又奈何？虽有矰缴，尚安所施？”
《房中乐》〔7〕始周，乐祖先。汉初，高帝姬唐山夫人乐词，从帝所，亦楚声。至孝惠二年（前一九三）使乐府令夏侯宽备其箫管，更名《安世乐》，凡十六章，今录其二：
“丰草夢，女罗施。善何，谁回？莫，教德；长莫长，被无极。”
“荔遂芳，窅窊桂华。孝奏仪，若日月光。乘玄四龙，回驰北行。羽旄殷盛，芬哉芒芒。孝随世，我署文章。”
又沛宫原庙，令歌儿吹习高帝《风》歌，遂百二十人常员。文景相嗣，礼官肄。楚声在汉宫，其见重此，故帝王仓卒言志，概其声，武帝词华，实独绝。其行幸河东，祠土，顾视帝京，忻中流，与群臣醼饮，《秋风辞》〔8〕，缠绵流丽，虽词人不：
“秋风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雁南归。兰有秀兮菊有芳，怀佳人兮不忘。泛楼船兮济汾河，横中流兮扬素波，箫鼓鸣兮棹歌。欢乐极兮哀情，少壮几兮奈老何。”
降及少帝〔9〕，将董卓所酖，与妻唐姬别，悲歌云：“易兮我何艰，弃万乘兮退守藩。逆臣见迫兮命不延，逝将汝兮适幽玄！”唐姬歌曰：“皇崩兮土颓，身帝兮命夭摧。死生路异兮从此乖，奈我茕独兮中哀！”虽临危抒愤，词意浅露，其体式，亦皆楚歌。
参考书：
《汉书》（《帝纪》，《礼乐志》）
《全汉诗》（丁福保辑）
《中国文史》（谢无量）三编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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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陈涉（？—前208）名胜，字涉，秦末阳城（今河南登封）人，我国历史一次农民义领袖。《汉书·儒林传》：“陈涉王，鲁诸儒持孔氏礼器往归，是孔甲涉博士，卒与俱死。”孔甲（约前264—前208），名鲋，孔丘九世孙。
〔2〕郦食其（？—前203）汉初陈留（今河南杞县）人。刘邦谋士。陆贾，汉初楚人。从刘邦定，拜中夫。撰《新语》十二篇。叔孙通，汉初薛（今山东薛城）人，原秦博士，归刘邦。汉王朝建立，他曾拟定朝典章制度。
〔3〕虽三户必亡秦《史记·项羽本纪》载：范增往说项梁曰：
“夫秦灭六国，楚最无罪。怀王入秦不反，楚人怜至今，故楚南公曰‘楚虽三户，亡秦必楚’。”
〔4〕即《垓歌》。《史记·项羽本纪》载：“项王军壁垓，兵少食尽，汉军及诸侯兵围数重。夜闻汉军四面皆楚歌。”项王“夜，饮帐中。有人名虞，常幸从；骏马名骓，常骑。是项王乃悲歌慷慨，诗曰：‘力拔山兮气盖世，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歌数阕，人。”
〔5〕即《风歌》。《史记·高祖本纪》载：高祖追击黥布，“沛，留。置酒沛宫，悉召故人父老子弟纵酒。沛中儿，百二十人，教歌。酒酣，高祖击筑，歌诗曰：‘风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猛士兮守四方！’今儿皆习”。
〔6〕高祖戚夫人歌，《史记·留侯世》载：“废太子，立戚夫人子赵王意。”吕、张良设计加阻挠。高祖告诉戚夫人，太子“羽翼已，难动矣。吕真主矣。”“戚夫人泣，曰：‘我楚舞，吾若楚歌。’”〔7〕《房中乐》周代乐歌的一，系宗庙所乐章。《汉书·礼乐志》载：“汉兴，……又有《房中祠乐》，高祖唐山夫人所。周有《房中乐》，至秦名曰《寿人》。凡乐，乐其所生，礼不忘本。高祖乐楚声，故《房中乐》楚声。孝惠二年，使乐府令夏侯宽备其箫管，更名曰《安世乐》。”唐山夫人，高祖姬，唐山系复姓。乐府令，一说疑“太乐令”，因惠帝尚未设立乐府；一说此系制追述前。
夏侯宽，生平未详。
〔8〕《秋风辞》见萧统编《文选》卷四十五。
〔9〕少帝东汉少帝刘辩（173—190），中平六年（189）即位，不久被董卓废弘农王。《汉书·皇纪》载：初平元年（190），“卓乃置弘农王阁，使郎中令李儒进酖，曰：‘服此药，辟恶。’王曰：‘我无疾，是杀我耳！’不肯饮。强饮，不已，乃与妻唐姬及宫人饮醼别”，“（王）遂饮药死”。此处所引少帝及唐姬歌，俱见该《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