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人

“如果图画是画家射出的箭,那么最厉害的画家所射出的箭,不是经过你耳际,而是直接命中你心窝。”

珂雪曾对我这么说。

由此看来,珂雪一定是最厉害的画家。

珂雪射出悲伤这枝箭后的第一天,我下班后仍然到咖啡馆等她。

“已订位”的牌子还在,但我等到咖啡馆打烊,她却未出现。

我和老板之间没有对话,他只在结帐时说了一句:“一共是120元。”

然后我掏钱、他找钱。

搭上捷运列车回家,我度过失眠的第一个夜晚。

珂雪射出悲伤这枝箭后的第二天到第十天,我每天都到咖啡馆等她。

“已订位”的牌子一直都在,但她始终没来。

老板连话都不说了,结帐时右手伸出一根指头、两根指头、拳头。

然后我掏钱、他找钱。

珂雪射出悲伤这枝箭后的第11天,是礼拜六,我早上十点就到了。

老板正好打开店门开始营业,我直接走进去坐在靠墙座位。

“已订位”的牌子消失不见,我心里一阵惊慌,以为她不会来了。

只见老板从吧台下方拿出“已订位”的牌子,轻轻擦拭一下,再走到靠落地窗的第二桌,放在桌上。

太阳下山了,对街商店的招牌亮起;招牌的灯暗了,黑夜吞没整条街。

她依旧没出现。

结帐时老板的右手又伸出一根指头、两根指头、拳头。

我摇摇头。

老板再比一次:一根指头、两根指头、拳头。

我还是摇摇头。

“什么意思?”他终于开了口。

“我忘了带钱。”我说。

“对面有提款机。”

“我连皮夹都没带。”

这是我和他这11天以来的第一次对话。

老板凝视我一会后,说:“今天我请客。”

“谢谢。”我说。

“饿了吧?”

“嗯。”我点点头。

“你去坐着等。”老板转过身,“我弄些东西来吃。”

我回到座位,安静等待。

十分钟后,老板端了两盘食物走过来,放了一盘在我面前。

“你那盘比较多。”我说。

老板把两盘食物对调,然后说:“吃吧。”

我吃了几口,听到他说:“我和她是大学同学。”

“不会吧?”我抬起头,“你看起来像是她叔叔。”

“你想听故事?”他说,“还是想打架?”

“听故事。”我做了明智的选择。

“大三时,她突然想出国去念书。”

“为什么?”

“因为她觉得她的画是死的,没有感情。”

“是吗?”

“图画跟工艺品不一样,你不会觉得花瓶在哭或在笑,但一幅画……”

“怎样?”

“会。”他说:“画会哭,也会笑。甚至可以让看见它的人哭或笑。”

“喔。”

“她不想只学画画的技巧,她想学习如何在画里表达感情。”

“那还是可以留在台湾啊。”我说。

“在台湾,感情容易分散;在国外,全部的感情都会集中在画里。”

“她想太多了。”

“你懂什么。”他瞪了我一眼。

我不想跟他顶嘴,于是说:“你说得对,我不懂。”

“她还在台湾念书时,就喜欢来这家店,也说这里的咖啡很好喝。”

“这家店不是你的吗?”

“那时候还不是。”他说,“她出国念书的那几年,我拼命赚钱,后来顶下了这家店,也拜托店长教我煮咖啡。”

“那个店长人还真不错。”

“不。他以为我是黑道人物,所以不得不教。”

我觉得很好笑,笑了几声。

老板看起来酷酷凶凶的,又留了个平头,难怪会让人误会是黑道中人。

“她回台湾后,几乎每天都会来这里喝咖啡。我不希望她花咖啡钱,又想看她继续画,所以我让她用画来抵咖啡。”

“嗯。”

“她给我的每幅画,我都好好保存。有机会的话,想帮她开个画展。”

“你人真好。”

“自从她认识你以后,便愈画愈好,这点我该感谢你。”

“不客气。”

“但她现在离开了,也是你造成,所以我无法原谅你。”

“对不起。”

我们开始沉默,同时把注意力回到餐盘。

“说说你吧。”我打破沉默,“你也是学艺术的,怎么不继续画?”

“艺术是讲天分的,跟她相比,我没天分。”

“会吗?”

“没错。我顶多成为艺术评论家,不可能成为好的艺术创作者。”

“为什么?”

“创作者必须只有自己、保有自己;评论家却能站在第三者的角度。”

“你没有“自己”吗?”

“认识她以后,就没有了。”

老板说完后,呼出一口长长的气。

“你知不知道她去哪里?”

老板摇摇头。

“你不是有她的手机号码?”

老板站起身,走到吧台。从吧台下方拿了样东西,再走回来。

“这是她的手机。”他把一只红色手机放在桌上,然后说:“你要的话,三千块卖你。”

“你有病啊,我要她的手机干嘛!”

我有点生气,不是因为三千块,而是因为找到珂雪的机会更渺茫了。

老板将盘子收回吧台,我也起身准备离去。

离去前,我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老板:“你知道她什么时候回来吗?”

“不知道。”他顿了顿,接着说:“但我会等。”

拉开店门后,我回过头跟老板说:“你生错年代了,在这个流行爱情小说的年代里,你只能够当配角;

但在流行武侠小说的时代,你绝对是一代大侠。”

老板没回答,走出吧台到靠落地窗第二桌,拿起“已订位”的牌子,再走回吧台,慎重地收进吧台下方。

我走出咖啡馆,店内的灯也完全熄灭,陷入一片黑暗。

捷运最后一班列车早已离开,我慢慢走回家,不知道走了多久。

珂雪射出悲伤这枝箭后的第12天起,我不再到那家咖啡馆了。

珂雪射出悲伤这枝箭后的第18天,我来到珂雪的住处。

应门的是小莉的妈妈,她一看到我,便说:“原来是你这个没良心的人。”

“我……”我瞬间头皮发麻,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不在。你可以走了。”

“她去哪里?”

“不知道。她带了画具和画架,只说要出去走走。”

“什么时候回来?”

“她没说。”

“轮到我问你了。”她说。

“嗯?”

“你有没有跟她上床?”

“喂!”

“喂什么喂?”她提高音量,“到底有没有?”

“没有!”我的音量也提高。

“那就好。”她说,“你还不算丧尽天良。”

我觉得跟她话不投机,而且该问的也问了,便往楼下走。

“她有打电话回来。”

“真的吗?”我停下脚步,“她说了什么?”

“我不知道。”她说,“是小莉接的。”

“喔。”

我又开始往下走,听到她问:“你最近常熬夜吗?”

“没有。”我又停下脚步,“只是晚上睡不好,有些失眠。”

“难怪你皮肤看起来没有光泽。”

“嗯?”

“我们公司最近新推出一套白抛抛系列的保养品,要不要试试看?”

“多少钱?”

“两万块。”

“太贵了。”

“还有幼咪咪系列,只要一万二。”

“还是太贵。”

“还有金闪闪系列、水亮亮系列、粉嫩嫩系列……”

我不等她说完,用跑的下楼,不再回头。

搭完公交车转捷运,再走路回家,度过失眠的第18个夜晚。

珂雪射出悲伤这枝箭后的第20天,我来到小莉的安亲班。

小莉正坐在草皮上低头画画,我弯下身问她:“妳在画什么?”

“小皮。”她回答,但没抬起头。

我的视线往她的前方搜寻,看到那只神奇的牧孩犬。

再低头看看小莉的画,画里的狗全身毛发直立,有点像刺猬。

“妳在画小皮被雷打中的样子吗?”我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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